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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我们可以认为,这个标题首先意味着“我”从属于“美丽的日本”,同时也在提示,“我”与“美丽的日本”同格。川端的译者、一位研究日本文学的美国人将这一标题译成了这样的英语《Japan,the Beautiful,and Myself》。虽说把这个句子再译回到普通的日语,就是“美丽的日本与我”,但却未必可以认为,刚才提到的那位娴熟的英译者是一个背叛原作的翻译者。

  通过这一标题,川端表现出了独特的神秘主义。不仅在日本,更广泛地说,在整个东方范围内,都让人们感受到了这种神秘主义。之所以说那是独特的,是因为他为了表现出生活于现代的自我的内心世界,而借助“独特的”这一禅的形式,引用了中世纪禅僧的和歌。而且大致说来,这些和歌都强调语言不可能表现真理,语言是封闭的。这些禅僧的和歌使得人们无法期待这种语言向自己传递信息,只能主动舍弃自我,参与到封闭的语言之中去,非此则不能理解或产生共鸣。

  在斯德哥尔摩的听众面前,川端为什么要朗诵诸如此类的和歌呢?而且还是用的日语。我敬佩这位优秀艺术家的态度,在晚年,他直率地表白了勇敢的信条。作为小说家,在经历了长年的劳作之后,川端迷上了这些主动拒绝理解的和歌,因而只能借助此类表白,讲述自己所生存的世界与文学,即《美丽的日本的我》。

  而且,川端是这样结束讲演的:有人评论说我的作品是虚无的,可它却并不等于西方所说的虚无主义,我觉得这在“心灵”上,根本是不相同的,道元的四季歌命题为《本来面目》,一方面歌颂四季的美,另一方面强烈地反映了禅宗的哲理。我觉得,这里就有直率和勇敢的自我主张。他认为。虽然自己植根于东方古典世界的禅的思想和审美情趣之中,却并不属于虚无主义。川端特别提出这一点,是在向阿尔弗雷德·诺贝尔寄予信赖和希望的未来的人类发出心底的呼喊。坦率地说,与26年前站立在这里的同胞相比,我感到71年前获奖的那位爱尔兰诗人威廉·勃特勒·叶芝①更为可亲。当时,他和我年龄相仿。当然,我并不是故意把自己与这位天才相提并论。正如威廉·布莱克②——叶芝使他的作品在本世纪得以复兴——所赞颂的那样:“如同闪电一般,横扫欧亚两洲,再越过中国,还有日本。”我只是一位谦卑的弟子,在离他的国度非常遥远的土地上,我说了以上这番话。

  ①威·勃·叶芝(1865—1939),爱尔兰诗人,剧作家,1923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②威廉·布莱克(1757—1827),英国诗人、画家、神秘主义者,著有散文《天堂和地狱的结婚》(1790)等文学作品。此外,还创作了一批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绘画作品。

  现在,我总结自己作为小说家的一生而写作的三部曲已经脱稿,这部作品的书名①,即取自于他的一部重要诗作中的一节:“从树梢的枝头,一半全是辉耀着的火焰/另一半全是绿色/这是一株被露水湿润了的丰茂的大树。”他的全部诗集,在这部作品的每一处都投下了透彻的影子。为祝贺大诗人威·勃·叶芝获奖,爱尔兰上院提出的决议案演说中,有这样一段话:“由于您的力量,我们的文明得以被世界所评价……您的文学极为珍贵,在破坏性的盲信中守护了人类的理智……”

  ①书名为《熊熊燃烧的绿树》。

  倘若可能,为了我国的文明,为了不是因为文学和哲学,而是通过电子工程学和汽车生产工艺学而为世界所知的我国的文明,我希望能够起到叶芝的作用。在并不遥远的过去,那种破坏性的盲信,曾践踏了国内和周边国家的人民的理智。而我,则是拥有这种历史的国家的一位国民。

  作为生活于现在这种时代的人,作为被这样的历史打上痛苦烙印的回忆者,我无法和川端一同喊出“美丽的日本的我”。刚才,在谈论川端的暧昧时,我使用了vague这一英语单词,现在我仍然要遵从英语圈的大诗人凯思琳·雷恩①所下的定义——“是ambiguous,而不是vague”,希望把日语中相同的暧昧译成ambiguous。因为,在谈论到自己时,我只能用“暧昧的日本的我”来表达。

  ①凯·雷恩(1908—),英国女诗人,著有《坑坑洼洼的土丘》、《失去的国土》、《在荒凉的海滨》等诗集。

  我觉得,日本现在仍然持续着开国120年以来的现代化进程,正从根本上被置于暧昧(ambiguity)的两极之间。而我,身为被刻上了伤口般深深印痕的小说家,就生活在这种暧昧之中。

  把国家和国人撕裂开来的这种强大而又锐利的暧昧,正在日本和日本人之间以多种形式表面化。日本的现代化,被定性为一味地向西欧模仿。然而,日本却位于亚洲,日本人也在坚定、持续地守护着传统文化。暧昧的进程,使得日本在亚洲扮演了侵略者的角色。而面向西欧全方位开放的现代日本文化,却并没有因此而得到西欧的理解,或者至少可以说,理解被滞后了,遗留下了阴暗的一面。在亚洲,不仅在政治方面,就是在社会和文化方面,日本也越发处于孤立的境地。

  就日本现代文学而言,那些最为自觉和诚实的“战后文学者”,即在那场大战后背负着战争创伤、同时也在渴望新生的作家群,力图填平与西欧先进国家以及非洲和拉丁美洲诸国间的深深沟壑。而在亚洲地区,他们则对日本军队的非人行为做了痛苦的赎罪,并以此为基础,从内心深处祈求和解。我志愿站在了表现出这种姿态的作家们的行列的最末尾,直至今日。

  现代日本无论作为国家或是个人的现状,都孕育着双重性。在近、现代化的历史上,这种近、现代化同时也带来了它的弊端,即太平洋战争。以大约50年前的战败为契机,正如“战后文学者”作为当事人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日本和日本人在极其悲惨和痛苦的境况中又重新出发了。支撑着日本人走向新生的,是民主主义和放弃战争的誓言,这也是新的日本人最根本的道德观念。然而,蕴含着这种道德观念的个人和社会,却并不是纯洁和清白的。作为曾践踏了亚洲的侵略者,他们染上了历史的污垢。而且,遭受了人类第一次核攻击的广岛和长崎的那些死者们,那些染上了放射病的幸存者们,那些从父母处遗传了这种放射病的第二代的患者们(除了日本人,还包括众多以朝鲜语为母语的不幸者),也在不断地审视着我们的道德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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