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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七、接受教育的能力

  我的故乡的县里有教师的集会,约我前往讲演。从印刷的材料上看,主办单位的领导和我之间,对于战后民主主义教育的评价,我感到在看法上似乎有些分歧。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对于实行新制中学、新制高中的地方,同那些从事教学工作的年轻教师们谈话一事颇感兴趣,况且恳谈会上还能听到他们的反应,所以主动地接受了邀请。

  因为是对教师们讲演,当然想讲讲自己对教育的想法。对于教育,过去没有多谈谈,多写写,但是我还是有自己的看法的。就在准备讲稿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问题。自己确实对教育一直关心,但那是把自己置于受教育者的位置上,所以觉得教育的确令人喜欢,是做人必备的行为的观点。从来没有把自己置于教育者的位置上,为此而设身处地地思考过。

  我对正冈子规①一直重视,原因主要不是因为他留下来的作品,主要是钦佩他的为人。这位文学形式的变革者,也就是短歌和徘句的革新者。正冈子规的思想与行动——主要不是通过他的歌论、徘句,而是讲授芜村②的讲义,在歌会、徘句会上的谈论记录,以及写给门下弟子那些恳切叮咛的信件,这些更能打动读者之心——给我的印象极其深刻。我爱诵的短歌是佐夫和节,徘句为虚子。子规的短歌、徘句,无一不是成功之作,他为了使它们给人以天籁之声的感受,力求声调优美无与伦比,这也许是他短命的缘故。实际上我是在子规逝世之后才常有如此感怀,被他那难分生涯、人格、个性的短歌和徘句吸引的。对于艺术上的俄罗斯形式主义为主,以方法论为自己准则的我来说,简直是有些滑稽,但实际上确实如此。加上我置身于经常和子规交谈与书信往来的他那门人弟子们之间,谈论他们之间的谈话和书信内容,所以实际上我是一个受他教育的人,也就是以一位受教育者理解他的。因此,我也理所当然地了解了子规当之无愧的导师所具备的一位教育者的一切性格。

  ①正冈子规(1867——1902),别名獭祭书屋主人。生于爱媛县松山市。东京大学国文系中途退学。徘句改革运动的提倡者。代表作有徘句集《寒山落木》,歌集《竹乡俚歌》。徘句论著《獭祭书屋徘话》,随笔有《一滴墨汁》、《病床》、《六尺》等——译注。

  ②与谢芜村(1716—1783),江户中期的徘句家、画家,摄州人。代表作有徘句集《芜村七部集》、《摘新花》、《夜半乐》(包括著名的《春风马蹄曲》)。绘画有《十宜帖》、《竹溪访隐图》等等——译注。

  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曾把明治28年①当时子规以及他周围人们的事迹,国家、国际的动态,做成力所能及十分详细的一览表,首先是编写卡片。这个一览表详细记载子规经历了严重的健康危机和精神危机,终于活了下来,直到甲午战争结束。我想通过这项工作探索他在陷于危机的当时是靠什么活下来的——既然当时我还年轻,这想法也许难免有些夸张——的问题,在集中精力制作资料卡片的过程中,这想法始终保持到底。我的希望没有落空,通过编制一览表的过程,使现实生活中的自己受到真正的鼓励。

  ①即1895年——译注。

  然而我不可能把子规克服危机的方法学到手,所以我想,对于子规这个典范,虽然非常敬佩,但只能另选典范,作为自己生活与奋斗的目标。现在回想起来,想看出子规自觉认识出危机并克服危机这一典范的自己,显然是个受教育者类型的人,而子规却是不论处在什么危机之中,都是作为一名教育者而勉励自己并鼓舞别人的,这一点是十分明确的了。1895年,子规已经是一位文学家了,他肩负起重大的工作,但当时他只有28岁,这一年他经历的危机可以说是他一生中的转换期。这一年他得偿夙愿作为《日本》报社的从军记者,到了甲午战争的前线。把一个病弱文人送到国外战场上去,当时《日本》新闻社老板陆羯南是曾经反对的,但子规坚决要去,终于实现了他的愿望。实现从军记者愿望之后的子规写给朋友虚子和碧梧桐的信上,的确是以教育者的文笔叙述了参加社会的意图:“仆不知以从军一事有助于雅事,仆亦不知以此有助于俗事,亦不知对雅事、俗事均有所助,然仆期于二者之中得其一也。”

  这里所说的雅事指的就是文学,就是“作诗文小说”。俗事指的是“编辑文学书,教育文学者”。对于这两者均无明确的成算,但可以肯定的是,此次战争胜利之后,国家在产业、学术、艺术均有新的发展。”吾人有志于文学者,岂可不适应之而作使其发展之准备乎!”然而对他的年轻朋友述说自己的意图,是为了作为教育者写下下列一番话的布局。子规和虚子是见了面的,但是临别时却给了他一封信,说是请他以后从从容容地读,那写在四张古式信纸上的信是这样说的:“今日相别,预期数月重逢剪烛莺巷草庐畅谈之日,足下已成学问文章均令人惊异者。仆如志未遂而身先死,则遂吾之志成吾之业者,舍足下而无可求者也。如蒙足下允诺,幸甚。”

  出发之日迫在眼前,出发之地在广岛,正做动身前的准备时,对文学颇有野心、比他小4岁的从弟藤野古白来访,他同子规之间心理上的纠葛的情景,在场的虚子有所记述。从古白来看,兄弟之间紧张的原因是,仍不得志的自己对于文坛上已经成名、此次又被选为从军记者的从兄一定心怀嫉妒。这一点,后来子规也有此忖度。另一个紧张的原因可能是古白向他发出要求救助的信号,但没有直率地表述。

  子规在广岛等待出发的时候,就接到古白企图用手枪自杀未果而受重伤的通知。但是子规只用从军记者装束的照片表示慰问之情,就乘船出发了。古白对于教育者的子规,自己缺乏受教育者的能力,这么说固然无情,但是却不能不这么说。

  “翌年秋季”的短歌上有这样一句:“木偶来护树,台风过后花更白”。子规在前书作了这样的记载:“松山田宅一角划出两三尺之地,栽上树苗,摆上木偶,此小儿之戏,称之为木偶护树。”这是怀念自杀的古白写的。子规后来编的《古白遗稿》编者后记里说,儿童时代在一起玩耍的古白,给他的心刻上了深深的伤痕:“……有一次,古白把我最喜欢的木偶护树的园景中小梅树苗全给拔了,我忍无可忍狠狠地揍了他。母亲痛加斥责。从此以后我就不愿意和他在一起了。从此我也知道,古白爱破坏的性格根本不能见容于我。”

  即使这样,后来古白继子规之后去了东京,对于想当文学家的青年古白,子规仍以骨肉之情接纳了他。古白常和集体宿舍的同学闹摩擦,而且也不认真地学。这时的子规,他那教育者的本性无法保持沉默。子规约古白去向岛散步,借机谈了他的意见:

  你得定下学习的目的。目的一定下来,就要坚持不懈地朝着目的前进。现在不为一生之计,老了就该后悔了。我的话说了一半,一直低头不语的他,眼泪巴哒巴哒地掉下来,他哭了。我没有申斥他,也没有命令他,依旧心情愉快地和他谈下去。但古白哭出声来。我不解其意。这个令人不可解的谜自幼就存在于古白的头脑中,直到他死也没有任何人能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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