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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瞧,又说滑头话!喔,想起来了,先给你说一说。为了更好了解比赛,别从口袋里掏眼镜才好。金泰赢了,我会告诉你的。到那时随你哇哇大叫,喊得气绝也无妨。”卑弥子说。看到这样兴致勃勃,信口开河的卑弥子,(因为和那次有关怀孕的不安而且含糊的会话,时间只差一星期)感到宽慰和高兴。卑弥子紫葡萄色的上衣胸前,挂着上有得胜者黑人拳击家图象的饰品、闪耀着黑铅色在摇晃。

  金泰的拳击比赛在市中心室内竞赛场举行。我们的大力车,穿行在汽车队列之中,一挨近竞赛场,就看到犹如社祭般拥挤不堪,有点俗气,十分嘈杂的人群,纷纷拥向竞赛场。卑弥子和我都有点畏缩,不由得提议在哪里稍许喝些酒再说。首先,我们匆匆喝了一杯。虽像是小学校教员休息室那样禁欲主义者粗俗的酒馆,但先各喝过一杯纯威士忌之后,卑弥子和我便感到在一瞬间相互间有了极其充分的理解了。看来是替罪羊金泰现在面对的严重险境,消解了我和卑弥子之间像杂草那样茂密纠缠的毒素了吧。喝完最初一杯威士忌,卑弥子把触及胸前皮肤的挂饰上的黑色拳击家,看作能取胜的金泰,我们又各干了一杯。卑弥子又从裙子暗袋中掏出一个像煤屑样黑小偶人。那偶人一放到桌子上,便伸开手脚,随即倒地,显然是被击败的拳击手了。而后被挂在她胸前的拳击家A击倒的背时的拳击家B,仍由卑弥子收拾到她裙子的口袋里。把拳击家B比作今天金泰比赛的对手大河绀野,我们又喝了第三杯威士忌。

  我们来到竞赛场时,第一场比赛已经开始。气氛并不特别热烈,时起时落烦人的叫喊声嗡嗡地传到了通向运动员休息室的暗道。休息室里,一扇门禁止通行,围着绳索,在它对面另有一扇门半开着,门里门外,聚着新闻记者似的一群人,高谈阔论,大声哄笑,摄影记者们的闪光把香烟烟雾映照成舌头那样的桃红色。那时金泰并不在场,金泰拳赛的敌手也不在。大河绀野,想来正在竞赛场对面一侧的休息室里待命。沸腾的休息室里,兴高采烈的一群人,包围着从巴西带着金发妻子的保持十四场连胜记录的拳击家。他是今天的主要比赛者。用双拳博斗的少年哲学者金泰在这时只是巴西拳击家的助演而已。

  我也好,卑弥子也好,对巴西拳击家(他是南美最轻级拳击冠军,名叫安东尼奥·彼托罗纳拉)二十七岁的男子。外号黄金羊。在此拟先把这晚主要比赛结果叙述一下。彼手罗纳拉和日本最轻级冠军打到十五个回合时始终保持优势,可在快到结束的时间,突然受到对方反击,扑倒在地,站不起身来,不能改写KO连胜的记录。黄金羊的金发妻子马上宣布离婚,冒失的摄影记者、拍下了在帝国饭店酒吧间抽泣着,喝黑啤的安东尼奥·彼托罗纳拉的特写镜头)只稍稍感到些兴趣和激动。我们在这一带转悠探询,终于发现了金泰的休息室。是在通道尽头的一间小屋,尽管门前没张着禁止通告的绳索,仍然见不到拳速和新闻记者的身影。那间小屋,平日原是放置清扫工具之类的处所,并不像是武术上使用过的屋子。尽管如此,我们仍然提心吊胆地去敲贴着金泰名字小卡片的那扇肮脏的门,在想会见赛前偏袒的拳击家的我和卑弥子,全身的热血一下子沸腾起来。可疑的,冷淡的稚嫩的声音答应着。我和卑弥子打开房门向屋里窥视,心突突地跳,脸刷地红了起来,后悔不该喝那第三杯威士忌……

  金泰由两个少年,(穿着有练习场名的运动衫、运动裤衩和兰球鞋,像小工那样脖子上围着毛巾,用刺人的目光盯着我们看。在两旁陪着,静坐在粗糙的木椅上。也可看到面对金泰直接坐在地板上的犀吉的背部。除了他们四个别无旁人在场。多余的椅子翻搁在桌子上,好像深夜闭店之后市郊酒吧的景象。二位年轻的拳击志愿者也无聊地,不快地瞪眼看看我和卑弥子,作出吓人模样,似乎要大声呵斥我们似的。正好犀吉回过头来,及时制止他们说:“这是金泰的朋友!另一个是我老婆。”给我们说好话。于是,我和卑弥子面向金泰他们小心地微笑着走上前去。可这时,像婴儿似地裹在毛巾料宽大上衣里的金泰,只抬头使了一下眼色,没作招呼,仍然孤零零地独自在低头沉思。我心想莫不是金泰对我们喝了威士忌感到不快。可事实上,金泰像是现正挣扎在恐怖感的泥坑之中。我和卑弥子站立在犀吉身后,一言不发,只呆呆地注视着金泰。犀吉和那二位青年,也像在默默地等待着他从跟恐怖的斗争中得到解脱。在此之前,我根本没想到拳击竟是这样一种心理上的运动。此后,我也再没见过像这晚上的金泰,从头到脚,有如针刺倒竖的刺猬露骨地显示出恐怖感的人。

  金泰犹如一个害了热病,弱不禁风的女子。脸上发青,额上粘着汗粒,身子微微颤抖着。我只顾看他一眼,就会产生一种加害于他般的负疚之感。金泰剃了平顶头。头皮上透出深灰色。只是从少许茶色的鬓角直到下巴,仍然留着胡子。这个金泰,如果窥测一下那像茸毛般覆盖着他全身的恐怖心的前兆,完全得不到他是面临一场生死斗争的少年的印象。他像一条被彻底打垮显示出难以相信地和顺的斗败犬。我自己像有爱心的大娘那样张皇失措,正苦于没法把这个可怜青年从极恐怖的拳击场的苦难中救助出来而感到不安。这样文雅瘦弱的少年,必须跟他人赤膊互殴,这人生也真算是残酷到顶了,而且,他那异常发达的肌肉,竟紧紧勒在他那纤细脆弱可怜的骨骼上,犹如爬满墙壁把那一带挤成裂缝的常春藤……

  在这样反复思索引起伤感的我的身旁,卑弥子无谓地把手摸摸犀吉的头部,让手指缠住头发。可终于难以忍受,这样地叫喊。“金泰,要加油!”

  我、犀吉和两位拳击志愿者,还有卑弥子本人(理所当然,她更感到十分的绝望)心中犹如遭到了雷击。啊,面对金泰,说些什么好?打算轻蔑地嘲笑他是朝鲜人吗?难道对狂热的甚至勇敢的要设法战胜那恐怖心理的我们这些亲密的朋,来加油!

  但是,年轻的圣人样的职业拳击手红着脸,几乎要哭泣似地对丑陋的卑弥子这样说:

  “是,加油嘛,”微微一笑……

  于是,我和犀吉,两位青年还有眼看在充血的眼睛里已噙着泪水的卑弥子,尽管仍有几分疑虑,终于放心地发出了笑声,金泰黝黑冷峻的脸上,稍稍浮现出玫瑰样的明亮色采。他一下抬起头,对我们一一环视,看来金泰已再次度过了他恐怖心最严重的关头。我们都笑了。这时,金泰把他模糊远视的眼转向我,问道:“我害怕时,“眼前不论什么看上去都变得小了,真的,犹如把望远镜颠倒过来看,又远又小,这是由于眼珠受到殴打冲击,变得不行了吧?”

  “连我也这样呵。我想定是歇斯底里的症状吧。”我对别人的事漠不关心,倒为自己着急地回答道。

  “歇斯底里嘛!”金泰不胜感慨地用嘶哑语声叹息道。“总之,在害怕得不行时,看上去就是那样的啦。所有东西,连自己戴着手套的拳头也那样。不过,人原来的视觉,是由看去极小的东西组成的。我有时怀疑,用大尺寸来看这世界一切东西时的眼球,不反而是异常的吗?这样,对我的人生来说,唯有恐怖得打颤时,才是正常的瞬间。”

  我们以苏格拉底(Sokrates)和周围希腊人听众那样的心情,怀着敬意和同感点了点头。尤其是犀吉,感动得不由地伸出手,隔着外衣抚摩金泰的膝盖。要是让雉子彦看到那情景,非引起他嫉妒不可的,那么样关心体贴。我们全都为金泰开始克服恐怖心理而高兴起来。

  接着,突然门外一阵骚动,笑声中掺杂着大声的叫喊,走道上传来匆遽的脚步声,房门猛然大开,还是那个穿着印有文字的运动衫和运动裤衩,兰球鞋的红脸中年小个子男人,闯了进来,对我和卑弥子,而且对犀吉,骄横地以像猿猴似地滑稽矮小身段、颐指气使地喊叫。

  “喂,喂,各位拳迷回观众席去。现在有人放弃比赛,非马上准备不可”。而后,像女人似地夹杂着咯、咯的短笑,继续说道。“一方退到边角,就不再出场了。比赛开始的钟声响了,还在哇哇地呕吐哩。没见过这样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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