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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4

  跟殷勤的半裸姑娘们作别,再次踏上清晨的街路,犀吉对我说:

  “此刻是帝国饭店早饭的时间啦。将就着来份儿白脱牛奶鸡蛋和咖啡充充饥吧。要不,还是去近处刚开张的饭店吧。那儿的早餐桌上,能喝上啤酒哩。”在他那神采奕奕玫瑰色的脸颊上,洋溢着自我满足的微笑。

  我们的身子,角角落落,全被彻底清洗,连胡子也剃得干干净净。像婴儿那样,手指甲也彻底修剪好。我们现在的卫生状况,即使去东京最上等的早餐桌上就座也无可挑剔。不过,我心中生疑,姑不谈人民共和国的饭店,有哪个豪华饭店的经理能对这种穿夜警制服的青年人殷勤接待?犀吉敏感地看出我疑虑的眼神,他当即从像消防员,又像军人的制服内口袋中,以装模作样滑稽的姿态,角松旭斋天胜那样,徐徐抽出一条白丝绸围巾,绕在脖子上。一瞬之间,这个穿夜警制服打工的青年,顿时给人以一个欣赏职业比赛的温莎公爵①在远东的庶生子那样的印象。突然间,我为斋木犀吉作为电影演员遭到失败觉得有欠公允,我一下受了感动,佩服他的化妆才能,不过,斋木犀吉却也有些忸怩。

  ①原英王爱德华八世

  “你可知道在污水中?最能照常生存的淡水鱼是哪种?是那种圆圆小小的鲫鱼哩。这种鲫鱼,处于濒死状态,常有数百尾一起在暗沟里浮游。这是多年前的事儿啦,总之是,还在我的幼年时代,我在儿童报刊上见到的。喂,瞧,在沟壑中,为了求生的数百尾鲫鱼挣扎着恶战苦斗,不是要催人泪下吗?银座的无耻之徒,就喜吃这一类的鱼,可连这种鱼的骨髓也都带着沟泥气味,无论如何吃不得的。你可曾想到,居然有这样的生物,尽管沟泥气味渗透到身体内部,也能忍受,在泥沟中求生?这总有点辛酸味吧!实在恶心哩。连鲫鱼自身也如此!”他这样说。我们这次,岂止是鲫鱼,是一直沿着即使全副武装的潜水员潜水一秒钟也不得不放上十个带着沟泥气味的屁那样的臭水浜,步行到东京市中心的。

  且说,我们没受到这家饭店的任何挑剔就进了大门。可若说是在早餐桌上能喝上啤酒,却是犀吉的记忆有误,要喝些酒类,进些点心,至少要在九时以前,去帐台前的大休息厅一侧的酒吧横木(长凳子)上落坐。照犀吉说,他来时总在饭店开市时的忙乱时节。他和卑弥子两人在此同住了一周之久,每次早餐,有白脱牛奶鸡蛋和咖啡,再喝些啤酒,帐单照开,还能拿些纪念品陶器牧羊犬之类,堂而皇之出大门。斋木犀吉这样信口地一一坦白。

  总之,我和犀吉,背朝着帐房经理、侍者、休息厅里的客人们坐在酒吧间的横木上,从早到的招待员手里,受到德国啤酒和煎鸡蛋的款待。上餐一完,犀吉又若无其事地要了威士忌,招待员看了看我,也同样若无其事地在我面前安置了大酒杯,给我们俩斟满苏格兰威士忌。时间是午前九时。一想,这时饭店刚开市,还着实有阵子忙活里。

  于是我向犀吉讲过了自己为什么要冒险去援救关在野犬搜捕车内可怜的狗。犀吉无所顾忌地大声再要了一杯威士忌,一边听我讲过去的往事。他自然对我方才援救的突然行动有了兴趣。

  “如刚才所说,那是我孩提时体验到的战争时代的事。那年夏天,一位戴眼镜、清瘦的男子骑自行车来到我们山沟的村里。那辆有大载重架的自行车,活像鱼贩黎明向鱼市场骑去进货的自行车。那男子把我村的居民小组长召集起来,说从现在起,要把整个山沟里的狗杀光剥皮,命令大家把各自饲养的狗牵来。据说,那皮毛在军队中可供可怜的士兵使用。你没看到我村庚申山麓的洼地吧。就在小河旁,至今那里仍是杂草丛生的空地呵。在牛市上,一头头牛拖到空地集中在河滩边,牛贩子和农民们竟出高价。这屠狗者在那空地上摆开阵势,开始,只是干等着。因为我天真又幼小,潜入到聚集在俯瞰那洼地高台的孩子和大人们中去,观看那孤独的屠犬者,一边感到那是多么滑稽的家伙呀,可是,其间,整个山沟的人,拼命把自己饲养的狗带进那洼地。我真地吓坏了,犬不断地被牵来。屠狗者用藏在屁股后的棍棒,打狗致死,而后用刀剥皮。不一会,狗血的气味弥漫在我村的山沟之间。我在当时,非常兴奋地转来转去,不过,因年小什么也干不了呵。尽管那样,我还抱着一丝可怜的希望,认为不久,山沟的大人们,会开始发怒,揍那屠狗者男子的,但是大人们却找遍整个山沟,想把村里的犬牵到洼地去,直至最后一条。其间,屠狗者疲乏极了,尽管踉踉跄跄,仍在用棍棒打狗致死继续剥皮。一旦开始,也就不可收拾了。原来,屠狗者想至多杀死十条左右的狗剥好皮再去邻村的,可是,我这山沟里的人们过于协作,尽管全身被狗血染得通红,仍继续挥舞棍棒直至傍晚。其证据,第二天清晨有人发现在我村的下游,头天晚上屠狗者放在载重架运回去的狗皮,大半被丢弃在水里。总之我的山沟,从此后,再也听不到狗的吠声了。是这样彻底的大杀戮。也从那时起,我对山沟的大人们和孩子们改变了看法。就是这么回事。”

  “你曾说过你曾被送到那地方都市的感化院,是在这次事件之后吗?

  “哦,是从那时起,有二年光景。”我说。

  “那么,你不是给了那些狗以足够的补偿了吗?”斋木犀吉说“或者,你发誓一生中只要看见有人抓狗,你就要马上去援救吗?已援救了千匹之多吗?”

  “不,今早晨,我才初次解救了一些狗。这是因为我突然想起幼年时的事儿啦。可不知究竟为了什么?”

  “你现在有点从自我欺骗的生活中开始觉醒了吧。”日常生活的伦理追求家,斋木犀吉会意地说。“总之,战争期间也好,此后也好,我再也没有特地忆起过在那洼地上,发生的大虐杀事件。”

  “但是,你不是写过屠犬者的纪实小说吗?你一直被那洼地的恶梦魇住哩。”犀吉说,我稍稍尝到了犹如摄取营养过剩的美国人躺在精神分析医生的长椅子上时,一定会威感到的那种自我放松的安谧和愤懑。是的,如你所说,我不是写了屠狗者的故事吗?作为自己最初的短篇小说,全是我无意识的天真。怎么样!我托招待员把威士忌的酒杯,换成船员喝的那一种。于是,我一口干了,等待着激动心情平息下来。

  “总之,你知道战争,我连自己国家的战争什么的全都不知道呵,真是文雅的、和平的孩子!”犀吉像老头儿似地打着哈欠,有点悲哀地说。

  “但是,这可不能说了解了战争……”我像要为自己辩解似地说,突然觉察到犀吉已不在倾听我的话。他已把脑门搁在柜台上睡起觉来了。照样坐在横木上,像小鸟在树枝上睡眠似的,犀吉以一种轻松的安稳感睡着,多么舒坦。

  我感到为难,环视一下四周。尽管犀吉具有能在横木上巧妙地睡觉的本领,也不能让他靠着柜台那样危险地睡着吧。我把手掌搁在犀吉肩上想摇醒他而不致从横木上坠落,安全地睁开眼。可是,犀吉绝没有睁开眼睛。这是我在此后常常体验到的。犀吉有他自身特别的睡眠法。睡醒过来之后,玩乐、读书、或沉湎于性的快乐,其间,犀吉可以如此样持续几十小时,完全不想睡。可是一会儿,在某一瞬间,犀吉会突然落入陷阱似的睡眠的深坑之中。那是一种引起友人家看电影时胶片突然中止时那样感觉的睡眠,犀吉让以往自身的活动一侧停止,深深地睡着了。接着,直到充实的睡眠的一个周期终了,犀吉完全像岩石似地彻底地睡得死死的。究竟需要发出多少次闹钟的铃声才能把在不满足的睡眠状态中的他吵醒呢?斋木犀吉常说,我像兽类的冬眠,是完全遵循自然法则的睡眠。不过,这天清晨,犀吉在酒吧的横木上坐着入睡时,我对他的睡眠模式,还不理解,因而,得知犀吉决不会睁开眼睛时,我狼狈极了,而且有些生气。

  但是,斋木犀吉有他奇妙的机遇,不论碰到怎么样的凶险,总有善意的第三者出现来援救他。在此场合,从一清晨开始给我们送威士忌的招待员是难以想象的圣女贞德。他绕到柜台边,来到我和犀吉处,帮着忙抱起犀吉,送到休息厅的沙发上。结果,我本人也被这位善解人意的第三者拯救了。于是,我向招待员结清早餐和酒类的费用,给了小费,他担心犀吉,询问是否打了通宵麻将?我回答,不是,是彻夜干大厦的巡夜工作,所以这样做,因为这是他的临时职业,招待员像是听了没听过的笑话似地高兴地笑了一下,随即返回自己的岗位。

  靠在沙发上熟睡的斋木犀吉身旁的我,心情十分不安和孤独。自己跟这位有放浪癖的青年二人,清早起痛饮了威士忌,静坐在陌生的旅馆休息厅,这样做究竟如何?像有反省癖的黄鼠狼那样抬起脑袋从我的内心深处问我自己。但是,另一方面,我真的有了一种获得自由解放的心境。

  亏得斋木犀吉在此熟睡,我才得以仔细地观察他;然而自身也逐渐困了起来。犀吉睡得深沉,呈现出预感到醒来时各种各样的观乐,从而全身发热专心致志的游手好闲者的脸色。我自身可以说是用禁欲主义的习性培育起来的,成人后,从未倾注热情,沉湎于一种放荡之中,而且对过于倾注热情于放荡,因而精疲力尽,呈现出像疟疾患者般眼色的同伴,有种不妨碍友情的怜悯心情,那时,对斋木犀吉来说,我拥有的情感与此近似。我想,斋木犀吉一醒来,就引他去玩更兴奋的游戏。在此之前,指导我们二人行动的是犀吉,我足可居在他驾驶的日常生活冒险愉快的船舱之内;但是现在,既然船长像小猫似地睡着了,完全放弃了职责,这一回我感到不得不想点什么办法了。仿照“来,去吧,去哪里?”这诗句,改成“来,玩吧,玩什么?”想到这点的,这一回是我一个人。我这么想,但对于我并没有轻易涌出日常生活的冒险的宏伟计划。不过,这时,我想起暂时不须花钱结婚,因此,想要为犀吉和卑弥子买辆汽车。是的,我对自己说。大伙儿坐上那辆车,兜遍全日本,如何?这样的冒险旅行至少需要半年左右的时间,在此期间,我,或者犀吉,或者那个滑稽的空想家卑弥子,不是可以制订出新的冒险计划了吗?我陶醉于这一想法,自己也学起了犀吉,悠悠然闭上眼,靠在沙发背上,睡起觉来,带着三位幼儿的年轻的印度夫妇,占领我们沙发前的几只扶手椅,等着旅馆的空房间;那对夫妇不住口地申斥那三个幼儿。如果我有听懂印度语的耳朵,兴许会听到这样的话:“孩子们哦,把你们带到日本来,为的是要你们向勤劳的日本人学习的,不是要你们去看一清早喝醉酒、躺在旅馆休息厅这些懒惰的青年人的。孩子们哦,不要用羡慕的眼神,去看着这些叫人讨厌的流浪汉。那样的孩子可不是我们的乖孩子,可不是上等阶层出色的孩子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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