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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犀吉君报考后考上了你毕业的那所大学的哟。随后租定了这套公寓,谁知一年级生规定要去涩谷那边就读,他懒得去,也就退了学。一定有个人原来落榜没取后来递补入学的,犀吉君这次算干了一件像人样的好事哩。”

  我用责难的眼光凝视着犀吉,犀吉讲了如下的讨厌事。“在那段时间里,学生中间钻进了像间谍那样的人哩。我讨厌和这伙人搞在一起。而且,我对权威主义毫没有兴趣啊。”

  我和犀吉拿起皮箱、酒和食品,在公寓前下了车。挨了饿的小狗含恨地睨视着我们。可却没狂吠,只像芭蕾舞演员那样,蹦蹦蹦或远或近地不断弹跳。卑弥子这一回又自告奋勇去抛大众车。于是,决定由我和犀吉先进入公寓,准备饭菜。关于他的公寓,据犀吉介绍:

  “每当我回到这公寓自己的房间里,我的心情有如一下钻进梦中巨大的母亲子宫内,既忐忑不安,又感到温暖。想来你不曾住过这种阴暗、古怪、不稳当、易摇晃、又潮湿、又有来历不明的酸臭味的老式公寓吧?这时,你定然会心里发怵,打起了退堂鼓的呵。嗯,谅来你没有遇上这一类的倒运事儿吧?”

  犀吉的这番话,对这幢公寓的性格真可说言而有中。登上公寓的一段楼梯,沿廊下走去,说也奇怪,不觉之间,在二楼和三楼的结合处,非欧氏几何学的连接点上,歪歪斜斜的屋子,竟是犀吉的住处。看来他以这样的住房为耻吧,一面带路,一面一个劲儿向我介绍有关那公寓的各种警句和玩笑话,他说,我可不知道老早一部叫做加里卡里博士的电影,仅仅通过了小林秀雄的一篇随笔中的介绍,才略有所知。像加里卡里博士那样的疯子,不是就生活在我这样的一间屋子里的吗?犀吉这样问我,说起加里卡里博士,倒使我想起了那以老鼠学者为主人公的漫画……

  一踏进斋木犀吉的居室,便引起了我的好奇之心。一看,便感到这与我学生时代自己住过的房间没什么两样。五铺席大小的一间屋,墙角边堆着书(其中就有引人注目的好书两册,即舒伯茨博士的《巴赫》),墙上用图钉钉着一张复制品,除此之外,可说是家徒四壁。别无长物了。不过,在壁橱中可能塞进了一些什物也未可知。我在门外脱了鞋,进入室内,捧着食品袋和瓶装酒,咯吱咯吱踏着翘曲不平的地板,跑上前去看墙上的复制品。这是一幅郭霍画的扁桃。这时在地板上弯着腰正想解开白皮箱的金属卡子的犀吉,抬起头来,看定正在看画的我,而后,唯恐我要否定郭霍似地,忙不迭先发制人这样讲:

  “知道不?这是一幅叫做《花树》的画。是阿莱尔早春时刚开放的扁桃花哩。看来地面上残雪未消吧?郭霍和他表姐夫叫做姆阿的俗物意见不合,可在他死后,郭霍仍为他写了诗文作纪念,这幅精心绘制的画则是送给他表组的。当然,表姐也好,姆阿也好,对郭霍的画的妙处是全然不解的。郭霍当时沉浸于悲痛之中,并写了悼念姆阿的几句诗寄给他弟弟。”

  而后,犀吉把那首我在此后一直怀想的诗句念给我听。他在此一瞬间,突然变得坦率和温柔起来。可这也是发生在卑弥子未曾返回时的事。总之是,他的坦率性格,往往会打动我心中的柔弱部分。对于我,在这种温柔状态下的他是一种演技呢,抑或只是坦然卸去心上铠甲之后的结果呢,这就无从究诘了,至于不满意这种表现的人们,不妨把这理解成具有兽类或儿童那样神秘的神秘性质为好。

  犀吉以他独有的尖锐而常带口吃的语调,可对于我却能带来美的感受的读法,把那首诗念了两遍:

  死者未必死

  但有生者在

  死者其犹生,

  死者甚犹生。

  而后犀吉像深于友情无限眷恋似地说:“我这两年中好几次险遭不测哩,好吓人哪,我差点儿要遭毒手,因为从银座一带的地痞流氓起,恨透我的人可不在少数呵!而在那种可怕的时候,心想万一自己死了,能记住我的生者,怕唯有长老和你两人吧。那个雉子彦,说实在的,只要一天见不着我,就能把我忘个精光,他是无忧无虑的新一代啊。可长老不久也会死的吧,到那时,对于我,所谓生者,只有你一个啦,只要有了你,我便是生者,我便是生者,我是这样唱着我独特的进行曲,我是这样和死的恐怖抗争的哩。你大约也知道我是害怕恐怖的死亡的吧?就是现在,一到晚上,临到睡眠时,就像有鬼咬我肛门那样的可怕。”

  我有感于郭霍的扁桃画和犀吉过分天真的话语,变得伤感起来。我慌忙开动起脑筋要对他说几句温和话作为回报。对我而言,实际上也有一些伤感之处。即使我到了祖父那样的年纪,恐怕也克服不了这样的弱点吧。用十九世纪的话来说,大概这便是所谓“性格啦”。结果,我对他这样说:

  “可你已经结了婚,再也不恐惧了吧?夜里也不愁孤单了。

  她和你本人非常相像,也算是天作之合呢。”

  “确实,她是和我相像的。我有时,以和亲妹妹性交那样的激动心情达到了性高潮。万一我要想让生个孩子,最合适的女的非她莫属。我今后也可能和她离婚,并再和其他女子一个个结婚,可关于孩子总感到像命中注定唯有她才有这种机遇呢!”

  “你不是说过要每个月给那个砒霜狂的姑娘钱用,让她生下自己的孩子吗?”

  “啊,那是我的不对啦。我原认为那只是她的自我欺骗计划,结果,那是为把我推入我的自我欺骗坑里去所设的圈套啊。我从结婚以来,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哩。”斋木犀吉悠悠然微笑着订正了以前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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