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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你骑车先走,我们能赶上你。”斋木犀吉在车里呼叫。于是,我骑车先走。我望着自己在雪铁龙前灯的照射下,黑黝黝映在马路上细长的影子,不免自渐形秽。我身躯肥胖。在从身后瞧我的人的眼中,由我的背部直到稳坐在车垫上的臀部,无疑定然呈圆锥形。因为从腹部到腰部我因多疑症长起了软乎乎的大肥肉。坐在雪铁龙车里的斋木犀吉在我身后悠然自得地注视着我慌慌张张踏着车蹬的背影,一面对他妻子说:“那才是肉体蛀蚀精神的绝好标本呢”,或者更直截了当地取笑我,“瞧啊,车垫上蠕动着个蜂仔”,准在以此为乐呢。他们甚至鸣响聒耳的喇叭声,打算把我当赛车选手看待,促使我快跑。不一会,他们急着赶上了我。我目送着那矮个姑娘单手驾驶,斋木犀吉倚窗频频向我远望的车子飞驰而去。雪铁龙在下一个十字路口等候我,若是我领了先,马上又以下一个十字路口为目标,用每小时六十公里的车速猛冲,而后故意发出紧急刹车的响声。

  经过这样危险的竞赛,好不容易来到我借住在二楼,准备自己结婚用的那幢房的灌木林前,我下了自行车,雪铁龙已驶过了三十米,又得往后倒退。这驾车的姑娘,仿佛觉得我有意和她为难,显得很不快,也跟向前开行时一样,用一种不稳当的速度,把车子退过来。斋木犀吉则仍如要缆车的孩子般微笑着把前额贴在车窗上对着我看。看来车窗上该是上冻了,可犀吉似乎连寒气也不甚介意。“若你们打算在我屋子里暂住几天,把那辆雪铁龙停在这儿怕不很妥当啊。搜索令一到,即便是那派出所的一伙人,也会起疑心的呐。”我透过车窗,看着车内局促不安的两个人这么说。而自己这样说实无异于默认他们的盗车行为,心中感到不快和不安。

  “今晚上我们打算住在你这儿,行吗?你是独个儿过日子的吧?这样吧,我们一定要把这辆疯子车丢弃到别处去!”斋木犀吉深思熟虑地说。

  “由我去丢,给我画张回来的路线图”斋木犀吉的妻子开了口。

  “那就借重啦,你,给我画张图。真的,唯有她,才是抛弃雪铁龙的高手呐。”

  犀吉夫人觉得可笑,咯咯地笑出声来。那笑声、那语声,是那么独特和美妙,一刹时竟煽起我无谓的嫉妒心。这位姑娘兴许至死也不会失去这优美的声音的吧。而且,仅此一点,也会使她遇上很多的运事吧。当时我确实有此信念。我原曾预想,那受寒瑟缩的小个子姑娘会发出不中听刺耳的语声的。我让斋木犀吉从他为记录自己想到的伦理理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撕下一页来,由我画上地图。那勇敢的驾驶员,一把抓起地图,就以惊人的速度,发动起窃得的雪铁龙,随即留下一声刹车的尖叫声,接着一个急转弯,向着哪儿丢弃雪铁龙的最好场所驶去。看来她对她的驾驶技术充满了自信,这就使留在家中的我赞叹不已,而后我向着斋木犀吉说:

  “也像濒死的象奔向象的墓地那样,这雪铁龙本身也像向雪铁龙的墓地在疾驰哩。”

  “唔,唔,仍然说得不正确啊。什么象的墓地,并没那回事儿哟。只是动物把死的痛苦独自隐藏起来,偷偷地品味罢了。可人类,临死的苦痛,要医生、看护、家属、友人等围上一大圈,才能忍受哩。安德列·马鲁洛借他小说中的主角,作出了如下考虑。死的严重性在于临死前得不到救助,使之成为永远没法挽回的事。拷问或强奸,招致其后的死亡,实在可怕。照这样的死法,人类在考虑,在恐怖哩。所以,在临死前,至少要让活着的人看见自己的苦恼。要他们对他自身的恐怖心做个见证人。这就如为将死的设置一个人造的象坟一样啊。可动物,将它将死时受到的虐待和暴行,总是全力忍耐,独自掩泣的,可是它决不把这一些转嫁给别的动物头上,然后才死,其结局,这样的死才是有尊严的死吧!”斋木犀吉忘情地这样说,根本没介意这些话和雪铁龙毫不相干。他那无限深情常带结巴的尖声快语,以及那种露骨的认真劲儿,忽而让听他饶舌的我,领悟到自己定然是饿得慌了。

  我再一次深切感到斋木犀吉已经返回这一事实了。自从我患了多疑症,我确实十分孤独,因而身边有了这么健谈的友人,真使我感到价值无量。我自身还是以沉默为佳,因为我无话要说。可我们希望有人不间断地和我搭话。要说是这样能圆了我多疑症患者从心所欲的黄金梦的天使,当然非斋木犀吉莫属了。斋木犀吉在他喋喋不休的同时,也像停车时仍开着引擎的雪铁龙,在黑夜里不停地瑟瑟发抖。在这个大冷天他没着上外套。为此,他最终决定催促我,斩斩截截地说:

  “我们俩站在这儿等着她也于事无补啊。到你房间去喝威士忌去,你不是为此买来了一瓶啦!她为了要抛掉雪铁龙去找个妥当的去处,定然去了遥远的地方啦。因为她胆儿很小,而且有病态的被迫害妄想,唯恐把车子抛弃在那边,随后,不仅是我们,连你也要被捕,那威士忌怕不要让警官喝个精光吗?她会把车子直开到武藏野尽头的草丛去!”

  “可她不是在派出所站前堂而皇之停了车,又在车里睡着了吗?要不是孩子似的鲁莽人,就是个神经病,才能干出那种无法无天的事儿哩。”

  “不,不,真是个天真的小说家呀。所以,你该在这回非文学性的事件中,尝尝生与死的滋味啊。”斋木犀吉说了讨人嫌的话。于是我觉察出他还是因为看到了有人对我恐吓一事的报道,才出现在我的住所的。“她害怕在哪个阴暗处冷不防叫警官逮着,所以把车子停在派出所之前的啊,在那儿若有个警官从派出所走向车前,也看得清清楚楚,这样便不致受到多大的惊吓。而那女子在等我时,在车里过于惊慌,也就哭得睡着了。按错误的印象去判断别人的是非是不行的。当然她本不该去盗窃汽车的啊。”

  “便是你,也不该去盗窃汽车,为什么竟干出这样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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