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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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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祖父准能收到你的款子的。即使钱款被没收,单是香港来封信,他也定然很高兴哩。”我说。 “去喝点儿茶吧!那末,请稍候!”斋木犀吉及时岔开我的话头,返回当时工作的办公室去取围巾。我在那大楼七层廊下等着他,隔层玻璃窗,我听到他在室内和别人借钱的语声,心中感到滑稽,“我才不想要斋木犀吉招待喝茶哩。”我脸上憋得通红为自己辩解。 上文提到斋木犀吉现实中和电影里打扮全无二致。但仍有两点相异处。首先,现实中的他并没长唇须。那大约是他的假须。原因是两年前,我知道他脸上一根胡须也没长,尽管他每天坚持吃五百克海藻不误,但在自己的唇边仍未能长出唇须。另一不同处是,他的上衣口袋鼓起多高,活像产卵前的鳕鱼肚皮。尽管他全身收拾得漂漂亮亮,斋木犀吉的口袋,总像小孩口袋鼓起一大块。这点在其后,他也曾有意为自己辩解,说这是他平素的习性。斋木犀吉有次曾说起帕佩拉·毕加索①的口袋里为何塞满了乱七八糟收藏物的话。据他说,一个天才的日常生活上的癖好,全都符合难以解释的宇宙的动机的,从而也总是合理的。这里顺便说一下,在他一生里有限几次的幸事中,其一便是斋木犀吉在他第二次去海外旅行时,亲眼见到过毕加索。那是在法国南部的利维埃拉海岸。其时毕加索在一家鱼味馆的玻璃厅正吃着比目鱼,身旁有小猎狗形状的灯,并有毕加索妻子所生的几个孩子陪伴着。总之是,斋木犀吉始终改不了在自己口袋里塞满杂物的怪脾气。在银座第一流商店定制的服装,上身不久便搞得不成样。他有随手丢弃各样物品的癖性,可若一见哪样不三不四的物品中了他的意,却又决不肯掉头不顾了。 ①PabioPicasso(1881—1973)西班牙名画家。 斋木犀吉脖子上缠着围巾,口袋中塞着借来梯。电梯一开动,他随即在装得鼓鼓的口袋中掏出一只邓希尔银制打火机给我看。同时解释说,这邓希尔打火机是银制的还是镀银的,区别在于机盖上有无条纹花样的雕刻。 “外国人的做工还是蛮精制的哩。”斋木犀吉高兴地说。“你那办事处在干什么业务?而你又干些什么?”我不由得有些不快,目光离开打火机问道。本该接着谈论那邓希尔打火机的,可这毕竟是暌离两年后意外的重逢啊。 “在画家亲戚开设的商业图案设计事务所里,我用细明体或粗明体字书写药店广告哩。你该知道我是书法上的天才了吧?” “那么,和那画家的女儿该已结婚了吧?” “哪有这事。我和那姑娘已不性交啦。过去我也曾说过吧?正常的性交,要说以女方为对手男子的快感,那才了不起,我已经从这一阶段毕业了!我和那家伙这么一讲,那家伙跑到旅馆里吞了些砒霜,可后来终于苏醒啦,皮肤白得像个挪威人哩。而且,那家伙想出了自己欺骗自己的计划,把和我生下的孩子在养着呢。这样做是因为那家伙吞服了砒霜啊!”我在去四国的夜车里,对于性的问题,曾使他狼狈不堪,这点我知道他并没遗忘。说来虽是小事,可这总像是在我和斋木犀吉相隔二年这条深山峡谷间铺设的一座吊桥。不过,对经常和他性交三小时的情人,能干出这样的事儿吗,我想。哪怕斋木犀吉只和那亲戚的女儿性交过五十次,他们也曾一起性交过一百五十小时呢。那个倒运的砒霜爱好者的性器官,使用了一百五十小时后,哪能经得起这样的冷漠?想到此,我不禁一笑,斋木犀吉显出孩子似的愠怒相,张皇地这么说:“可是我,并没让那家伙生孩子啊。不过,对一旦喝起了砒霜的老相好,就不能再冷淡了吧?” 他带着几分得意的神态说。这时的斋木犀吉确实和他的二十岁的肉体年龄相称了。可当然,这只是一种像海市蜃楼那样稍纵即逝的印象。而在斋木犀吉屡屡显示的青春的海市蜃楼中,实际确有某些真情在内,这点我在除他之外的其他人身上从没发现过。我这话决非单纯出于友情,读者务请留意。 斋木犀吉办公的大楼位于银座林荫大道新桥附近的一角。我们步出大楼,背着新桥,在经冬凋谢的林荫大道上像急匆匆赶路般跨着大步朝前走。我想告诉斋木犀吉前一晚遇上雪的事,可终于没开口。因为这次重逢他是否能作为我能就雪讲些心里话的友人和我交往我全没把握。再则是一提到雪,我似乎又感到在风雪中会流下眼泪。另外一个原因是,这个身材一米七十五公分以上的大汉,大踏步急匆匆朝前走(这是斋木犀吉还没有自备汽车时的走路习惯。总像那逃犯般急着赶路,可实际没什么紧急事等着他办。但若你和他约时间会面,那就非让你耐心恭候他三十分以至一小时的迟到时间不可。)这样便根本不瞅不睬这比他低上几分的我,像狂怒的公牛样一直往前冲,我也没法和他搭话。而当我一发觉路上的娘儿们都向斋木犀吉行注目礼,有的看一眼,有的任意顾盼,就想到一个明星走路也有几分性虐待狂的满足感,这样我在那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跟随着斋木犀吉踉跄前行。在此时,恰如我反比他年少了几岁。 就这样,由斋木犀吉这一方领着我来到一家德式食品店二楼。据斋木犀吉介绍,这店邻近有的是同样有名的高级德式菜馆,可这家咖啡馆由于像沙丁鱼回游似的银座观光客为食品店中火腿、香肠、饼干的烟幕挡住了视线,反而被漏掉。果不其然,那天除我和他再无别客。我心情不佳,有些不耐烦。按我此时的个人情绪,最与上流社会的情调,格格不入,可它正好是这类情调的店铺。可是,斋木犀吉则有如沙漠绿洲里的骆驼,喜孜孜搓着双手,点起糕点来。 “现在若是晚饭时间,而我又有足够的钱,那便要先吃牡蛎饭前开胃菜,中间还得加上甲鱼排哩!”斋木犀吉忘乎所以地说,越来越像那婴儿在眯眯笑,眼角边堆起了无数皱纹。“当然,在那时就该坐在餐厅那边,而且要在底层的桌面上用餐,喝德国啤酒哩!可今天,要三种点心,外加特别加料的红茶、白兰地,将就着吃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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