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险 | 上页 下页


  再说,这位伯祖,在他还不满二十岁的一八八九年二月十一日宪法公布之日,简直欣喜若狂,奔走在开拓地的田塍上,单身独自,祝福新日本的诞生。当时,我祖父已经意识到决不能把自身的命运和这个政治狂的兄长拴在一起,决意不和那个自诩像是当个大总统也没问题的政治狂兄长一起去美洲。这样,寿过九十的祖父,作为其口头禅的教训是:在我家的族人中,虽有政治人物诞生,但却背着危险的重压,不可能长寿到老的。话虽如此,流淌在我伯祖身上的政治人物的血,到后来,又再次显现在我父亲身上。说起来,父亲的一辈子,不外乎在中国大陆和四国的峡谷两地间作钟摆运动:在大陆,搞政治活动;回到峡谷,让妻子怀孩子。如此而已。到末了,在张作霖被炸而死的第十周,父亲在由釜山去本土的连络船甲板上,向自己头部开枪自杀,往好处说,是作为政治人物而死了。我在幼小时,还曾把这管锈坏的大号左轮手枪的弹匣滴溜溜转动,津津有味地玩起了战争游戏。

  由此可知,在我的家族中,提起那些搞政治的或说冒险家,便意味着是些不成器的无能之辈,不过再一想,我的族中人,除掉这些无能之辈外,也没出过什么了不起的能人。因此,从我祖父起,没有搞政治,也没冒险也没死,好歹活到二十世纪后半期的家人老小,对那些倒运的无能者,内心深处,也不免怀有几分敬畏之心。

  因此,我想把自己和大学友人一起参加支援苏伊士战争义勇军会议的事,向祖父挑明,心中虽抱有几分戒心,却并不过分顾虑。祖父猛一听,看来会表示出无端碰上了无法避免的意外事件那样的态度,发出经过九十年修炼得来的佯作不解的惊愕之声吧。不过,他随即便会意识到这是自己家门中的孽种又在我身上开花了,唯有自认晦气,别无他法。这一想,我也就不以为意了。再者,一个九十岁的老人,对我的事,已不再抱有多大兴趣。再怎么说,他不过是明治时代日本人典型的、特大的锛儿头,发不出多少威风了。充其量,也只像祖父的忠仆、杂种母犬南洲号那样。(若问它为什么借用了西乡隆盛的号?原因是祖父无意间总认为自己原是本该参加西南战争而未果的一类人。请读者联想起萨特①小说中所说欧洲知识阶层和马德里②的关系。万一我的这一想法确有几分事实根据,那么,即便是我家保守派的中坚分子的祖父,在其稚嫩的血管中,也曾有过冒险家血液发热流淌的时期。但按年龄计算,西南战争时,祖父不过上小学的年纪。结果,西南战争自然成了我九十岁祖父的马德里是无疑的了。)只看这只母犬,早已老耄无力,可仍把祖父腿上的驼毛色袜子看作老鼠,照旧会发出微弱的呻吟,跑去咬啮。可因为南洲号的牙齿已全部脱落,祖父也只受到它齿龈的啃啮。这样,从旁看来,这无异于它尝试着作了一次游戏。

  不过,剩下的唯一问题是,要设法使祖父拿出开罗——横滨的最低费用五万日元。我在大学时,当时学生间流行的一句口头禅是toomuch③。这次即使是取得祖父同意让我参加苏伊士战争,若再开口向他索取旅费,实在是toomuch了。早在我伯祖去美时,万一当他向祖父乞借渡海去美的旅费时,祖父准会耍弄起保守派即反冒险派的消极抵制手法,也即狠狠捏紧口袋里的钱包,决不让拳头缝透进新鲜空气去,频频摇头的。这样,能使在加州——纽约间少个倒毙的日本人。他对于当时的我也一样,早已作好准备,以免他的众多孙子之一,某天突然气急败坏地捎来一张剪报。剪报内容是:一幅埃及塞得地方的火力发电厂厂房上,蚂蚁般聚集着无数攀登横躺的农民的照片。这些阿拉伯农民以自己瘦削的阿拉伯人的血肉之躯,代替沙袋,毫无惧色地在敌机的机枪扫射下,保卫着火力发电厂。

  ①Jean-PaulSartre法哲学家、小说家。

  ②指西班牙内战事。

  ③太过分。

  为此,若说我为了与这些壮烈、勇敢的农民们一起去睡土房作战,打算乘货船中最廉价统舱出发前去,那么,祖父会说,那好,我们家门中不幸的政治人物啊,随你去吧。如此答复,也就完事。若是再进一步要他出旅费供我冒险,祖父定然会如此反问,坚决拒绝的。“苏伊士狂人,你自己要去冒险,要来看我这反冒险家的钱包,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在我自身,明知结果定然如此。所以,我在支援苏伊士志愿军首次的集会上,就向会长倾诉事情的原委。这时,在一旁有个最年轻的关西某私立高中生斋木犀吉竖起耳朵听,并和我搭上了话。我们俩奇妙的友情关系从此揭幕。

  “要说服那明治时代的遗老吗?我倒想助你一臂之力哩。不过,正由于你忘记了拉·陆秀芙·考①的效颦者所说的一句名言,才把事儿搞得如此僵。那句名言说:长寿不如早死!”这位掺着关西口音略尖微快的标准语,面上全无胡须的青年这样说。

  ①LaRochefouCauld1613~1680,法国伦理学家,著有“箴言集”。

  由关西来东京后,斋木犀吉一直在他画家亲戚家画室内的长椅上和衣而眠,因此,浑身上下已开始透出一种明显的污迹,但在其服饰的独创性特色中确有一些使我心动使我震惊的成分在。首先,由一般印象说,其时身高已达一米七十五公分的魁梧青年,有似乎范尔耐诺①小品文中的兰波②,以及当时地方影院、东京市郊三流影院上映的法国影片《肉体的恶魔》中的杰罗尔·菲力普。此后,我每次遇见他,都有这样的感觉,即他那张大脸膛,虽不十分突出,但在哪个群体中都极引人注目的五官长相,实际上,时时刻刻,总像是各式人等富有个性的典型容貌,一般说,就像是另一人的脸膛。就在詹姆士·迪安死于汽车车祸前后,他以令人联想起那位近视眼美国青年的神情,忧郁地眯缝着双眼,前额处搭着头发,从而显得分外局促地到处在转悠。从而,无论谁,都认为在东洋人中,唯有他,长得最像詹姆士·迪安。说来近乎荒唐,可确实有些好事之徒,把此事瞒着他,反映给派拉蒙、华纳兄弟这些好莱坞的影片公司。其结果,可能是由于斋木犀吉确有些模仿和表演能力吧,他竟能在电影院的场下暗处,把握主角特征,并尽可能适应了自己的宽大脸相,作了些表演准备。不过,他一旦进了电影公司,虽也曾作为新人在影片上露了面,但作为演员,并没取得成功。主要原因,据一度为他出过力的制片人说,是由于其双眼过于细小,但据我的观察,是由于他的躯体过分长大,从而其下颚不时在其他演员头顶上晃动,另外还由于他那常带结巴的、尖锐的声音,和日本制片公司制作的青年影片中那些青年主角的性格很不协调。斋木犀吉,想要成为一名硬派明星,甚至练过拳击,并曾作为第四回合的侍者登上拳击台。那是由看错人头吃过苦的韩国制片人掏腰包让他去练的。但到末了,斋木犀吉把由拳击训练场上学来的本领把导演打倒,而后自己又被几个助理导演击倒,这才由电影界引退。这次纠纷,是由于导演要斋木犀吉说一段无聊的台词,是用关西腔说的带有恫吓性的话:“要说我,在这块地面上,算得是个爱打抱不平的汉子,你可别看错人!”

  ①PaulMarieVerlaine1844~1896,法国象征派诗人。

  ②JeanNicolasArthurRindaud1854~1891,法国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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