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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鸟支完小汽车顶部的黑色敞篷时,从厨房的窗口飘出的大蒜和香肠烧焦的气味,宛如受惊的鸡被胡同里转来转去的阵风吹散了。这是用牛油炒切得薄薄的蒜片,香肠炒好后放里边,再加上水一起蒸,是鸟跟戴尔契夫学的一道菜。鸟想着戴尔契夫的事。戴尔契夫已经被迫离开了那位皮肤苍白的小姑娘,被带回公使馆了吧。或许在小死胡同里和他的情人的巢里拼命地抵抗着吧?他的那位情人用不仅戴尔契夫不懂,就连来抓戴尔契夫的公使馆员也难以理解的日语哭喊着。不过,最终戴尔契夫和他那位情人也都得断念吧。

  鸟望着支起了黑敞篷的小汽车。鲜红的车体上装着黑色的敞篷。小汽车就像伤口撒裂开的肉和周围的疮痴。鸟感到有点说不出的恶心。天空黑沉沉地阴云密布,空气湿漉漉的充满了水气,风也刮个不停,雨下了一阵,又像雾似地充满了空间,马上又随着疾风不知飘洒到哪个远方去了。过了一会儿,想不到那雨又随风飘了回来。鸟看到一棵房子之间的郁郁葱葱的繁茂的大树,阴沉沉的阵雨把它洗得碧绿。那绿色和在环线公路的十字路口看到的信号一样,使鸟着迷。鸟呆然若失地想,我在临死的床上或许也能看到如此鲜艳夺目的绿色吧。鸟觉得现在要送到那个可疑坠胎医那儿杀掉的,仿佛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他自己。鸟折回到门口,把放在那儿的婴儿的小摇篮和内衣、袜子毛衣、毛裤还有帽了装在一起,塞到汽车座席后的空挡里。那些都是火见子花了不少时间挑选买来的。鸟等了足有一个小时,甚至令他担心火见子是不是逃掉了。火见子为什么花那么长时间挑选马上就要死了的婴儿衣物呢?女人的感受性常常是不可思议的。

  “鸟,饭做好了。”从卧室的窗口传来火见子的喊声。鸟进来时,火见子正站在厨房吃香肠。鸟瞧了一眼炒锅,扑面而来的蒜味将他击退,不由地缩回手指,朝惊讶地望着他的火见子微微地摇了摇头。火见子用水杯漱了漱那热心地咀嚼,被融化的牛油濡湿的舌头,呼出蒜味的气息说。

  “没有食欲的话,先洗洗淋浴怎么样?”

  “先洗吧。”满身灰汗的鸟轻声地说。

  鸟缩着肩恭恭敬敬地洗着身体。以往他每次用温水冲洗脑袋时总感到性欲越来越强烈,现在却只感到喘不过气来的心悸亢进。鸟在淋浴的温雨下,有意识地紧紧地闭上眼睛,仰着头,用两手掌的拇指根擦着耳后。一会儿,火见子头上戴着象西瓜花纹的塑料帽匆匆忙忙地钻到了鸟的身边,象是挠身子似地洗了起来。鸟中止了游戏从浴室里出来。鸟用浴巾擦身子时,听到胡同里传来东西落到地面的沉重声音。鸟走到卧室隔着窗户望下看,看见他们鲜红的汽车像要沉没的船似的倾斜着。前面右车轮不见了!鸟顾不得好好擦擦后背,穿上裤子和衬衫出去看车。有人朝胡同口那跑去,一闪就不见了。鸟没想去追,检查被破坏的车,卸下的车轮踪影全元。由于倾斜落到地面那侧的前照灯受了冲击已经坏了,那家伙可能是用起重器把车抬起来,卸掉车轮后站在汽车挡泥板上,猛地车一倾斜,车灯损坏了。现在起重器像断了的手腕似地倒在车低下。鸟招呼还在洗淋浴的火见子:“车轮被偷走了。前照灯也撞坏了。真是个奇怪的小偷。如果有备用车轮的话还好。

  “车后面放东西的尾箱里面有。”

  “可是,这车轮是谁偷走的呢?”

  “我朋友中不是有个像小孩子似的人吗?鸟,是他捣的鬼。一定抱着车轮藏到附近哪块儿了,然后注视着我们。”火见子若无其事地大声应道。“我们要是摆出一幅毫不在乎的样子,大摇大摆地出发的话,那小子就会在躲藏的地方委屈地哭起来了。就这么办吧。”

  “说的是,如果车没被搞坏的话,不管怎么说,先把备用车轮换上吧。”鸟说。

  鸟两手沾满了油泥把车轮换上了。干这活的时候,他比淋浴前出的汗还多。之后,鸟小心翼翼地发动起发动机,似乎没有特别异常。鸟想,即使晚了一些,到黄昏之前一切都会结束吧,前照灯没必要换了。鸟想再冲一次淋浴,可是火见子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他焦躁不安的感情,已经再也找不到一点点时间的余暇。鸟们出发了。他们的车离开胡同时,有谁从后面扔来一块小瓦片。

  到了病院,火见子把车停了下来,鸟在车里就恳请她说:“你也来吧。”

  于是鸟拎着婴儿篮,火见子抱着婴儿的衣物等,急匆匆地穿过长长的走廊朝特儿室走去。

  今天他们和来来往往的入院患者,都让人感到紧张,感到疏远。那是随着狂风吹来的,被追赶的,突然又远去了的雨和远方沉闷的雷鸣的影响。鸟抱着婴儿篮,边走边翻来复去地想着如何和护士开口说让婴儿退院而又无可非议的话,越来越感到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可是当他进特儿室时,护士们已经知道他要把婴儿领走了,鸟放心了。鸟保持着不愿搭理人的僵硬的表情,垂下眼睛,只办必要的事务上的手续,最小限度地回答几句,尽量不给那些好奇心旺盛的护士们提问的机会,像为什么不手术就给婴儿领走啦,打算把他领到哪儿去啦?

  “请把这个卡片送到事务室去交款就可以了,去那儿之前我先叫一下担当的医生。”护士说。

  鸟接过了令人淫乱迷思的粉红色的大卡片。

  “婴儿的衣物什么的都带来了。”

  “当然需要。请拿这儿来。”护士直到刚才还一直暧昧地隐藏着的尖锐责难开始流露出来,她毫无善意的眼睛瞪着鸟。鸟把所有的衣物都递给了护士,护士逐一点检,只把帽子挑出来,还给鸟。鸟狼狈地把帽子团成团儿塞到裤兜里。鸟埋怨地回过头望着站在身后什么都没有察觉到的火见子。“怎么了?”火见子问。

  “没什么。”鸟回答。“我去一趟事务室。”

  “我也去。”火见子怕一个人被撇在那儿,急忙说。鸟和火见子在特儿室里和护士交涉着,一边扭着身子不让玻璃窗对面的婴儿们进入视线之内。

  事务室窗口的年轻女护士接过粉红色的卡片,又催鸟把印章给她后说:“是退院吧,祝贺你。”

  鸟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点了点头。

  “孩子叫什么名字?”女护士接着问。

  “还没有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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