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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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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在厨房里把水壶灌满,往衣口袋里分别塞了两只玻璃酒杯和两只小杯。返回来的时候,无意之间,从拉门的缝隙,看到在昏暗的浴室角落里冲澡的女友的背、臀部和腿。火见子左手高高举着,像要挡住从头上倾泻下来的黑色水滴,右手撑在腹部上,偏着头俯视自己的臀和右腿胫。鸟寒毛竖立,无法抑制的厌恶感强烈地涌起。他战战兢兢地穿过卧室,甚或可以说,鸟是从隐伏着幽灵的黑影里往外奔逃。回到那把旧藤椅上,心仍然砰砰跳动。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才镇定下来。总之,恐惧裸体的稚气的厌恶感在鸟的身上复苏了。他刚刚生产的妻子,现在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想着婴儿,而婴儿“因为先天性心脏病,被他爸爸带到别的医院去了。”即使是面对妻子的裸体,鸟也同样,感觉像是章鱼触爪张开那样令人厌恶。这种感觉还将继续下去吧?并且,也可能会愈发强烈吧?鸟剥去酒瓶盖上的封印,起开软塞,把威士忌倒进自己的玻璃杯。因为他的手腕不停抖动,玻璃杯像被发怒的老鼠啃了似的,发出刺耳的声响。鸟很像一个挑剔、固执的老人,皱着眉头把威士忌倒进喉咙。喉咙火烧火燎,鸟咳嗽不止,眼泪都沁了出来。但灼热的快感贯通了鸟的胃,他从战抖恢复了正常。鸟孩子气地打了个嗝,嗝里带有野草莓味;他用手指擦了擦被酒濡湿的嘴唇,然后,又往杯里倒满了酒。战抖已经止住,这回,握酒瓶的手腕平平稳稳。我躲避着酒,已经有多少千个小时了吧?鸟想,颇有遗恨无穷之憾,接着,像山雀啄谷一般,把第二杯威士忌一饮而尽。喉咙不疼了,也没有咳嗽、眼泪。鸟举起酒瓶,凝视瓶上的商标,发出不无陶醉的叹息,又喝干了第三杯。 火见子返回客厅时,鸟已经醉意朦胧。敏锐嗅出她的肉体存在并由此升起厌恶感的机能,也被酒精麻痹了。并且,火见子穿着的黑色针织连衣裙,让人感觉毛茸茸胖乎乎的,像漫画上憨态可掬的熊,这也使得遮盖在里面的肉体印象稀薄,不引人注意了。火见子把手插进头发里,打开室内的灯。鸟把桌子稍微收拾了一下,放好给火见子准备的玻璃酒杯和水杯,往里倒进威士忌和水。火见子细心地用裙子包紧刚才洗过的皮肤,坐到一把雕镂的大木椅上。对鸟来说,这是值得感谢的事情。他对女性肉体的厌恶感觉虽然有所克服,但还不可能连根驱尽。 “管他怎么样!”鸟说着,把自己杯中的酒一口喝尽。“管他怎么样!”火见子也说。然后,她像猩猩似地嘬起下唇,轻轻地啜了一小口威士忌,品品味道。 鸟和女友静静地呼出的温热气息,使酒精气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同时,他们互相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刚刚出浴的火见子焕然一新,与刚才在门口阳光里的她几乎有母女之别。鸟深深感到欣慰。按她的年龄也该有这种青春复苏的时刻到来。 “刚才洗澡时想起来的,你还记得这样的诗句吧?”火见子说着,像诵读咒文似的,喃喃地读出一节英文诗。鸟听过以后,又恳求火见子再读一遍。 Sooner murder an infant in it’s cradle than nurse unacted desires…… “还是把婴儿扼杀在摇篮里好,比起培育出尚未萌发的欲望来。是这么一节呐。” “但是,不能把所有的婴儿都扼杀在摇篮里呀!”鸟说,“这是谁的诗?” “维廉·布莱克。我的毕业论文不就写的布莱克么?”“是啊,你是布莱克呀。”鸟说着,转动脑袋四处张望,看到在客厅和卧室中间的板壁上挂着布莱克的画的复制品。鸟曾多次看过这幅画,却从没有留神观赏。现在认真观看,才感到这确实是一幅颇奇妙的画。画面呈现出石版效果,但毫无疑问实际是水彩画。原画可能是有色彩的,现在嵌在厚木框里装饰在那儿的,则是一片淡墨色。被中东风格的建筑群围住的广场。远景浮现出一对程式化的金字塔,可能是埃及吧。不知是傍晚还是黎明,整个画面笼罩着微茫的光。广场上躺着年轻死者,像肚子鼓胀的鱼。一位极其悲伤的母亲的四周,则是挑着灯的老人和一些抱着婴儿的女人。而画面上最重要的,是在这些人的头顶,伸张两臂跳跃着,似乎要横跃广场的一个巨大的存在。那是个人吗?他的肌肉均匀发达的身体上,长着一层鳞。充满不祥的狂热、悲痛的忧伤的眼睛、下陷的鼻子和深深洼下去的嘴,都让人联想到山椒鱼。他是恶魔,还是神?这男子鳞光炎炎,像要朝暗黑的夜空飞翔…… “他在干什么呢?他身上那一层东西,大概不是鳞,而是中世纪士兵的连环铠甲吧。” “我想是鳞,这幅画的有色版上,那是绿色的,看上去特别像鳞。他就是想把埃及人的长子们都杀死的贝斯特呀。”鸟对《圣经》基本一无所知,他想,这可能出自于“出埃及记”吧。若说这个长鳞男子的眼睛和异形怪状的嘴,那应该用激烈来描述。悲痛、恐怖、惊愕、疲劳、孤独,还有笑,都从那暗黑的眼睛与山椒鱼似的嘴里无尽地涌出来。“怎么样,他很迷人吧。” “你喜欢这个长鳞的男人?” “喜欢啊。”火见子说。“并且,还特别喜欢想,如果自己是贝斯特精灵,会怎么样呢。” “如果自己是贝斯特精灵,那可能会觉得自己也长了副怪模怪样的嘴脸,像这个长鳞男人一样。”鸟望着火见子的嘴角说。 “可怕呐。” “啊,是吓人呀。” “我遇到什么可怕的事情时,常常这样想,如果反过来,我让别人遇到可怕的事情,那一定更可怕吧;这是从心理上获得的补偿呀。你呢,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怎么说呢?”鸟说:“必须细细想一想呢。” “这未必是想一想就能明白的事情啊。” “那么,我好像还不曾有过让别人遭遇可怕事情的经历吧。” “是,肯定是这样的。你还没这样做过。不过,难道在将来什么时候,你不会经历一次吗?”火见子谨慎地用预言者的口气说。 “把婴儿扼杀在摇篮里,这可能会是使自他两方都惊恐的经验吧。”鸟说。 说完,鸟往自己和火见子面前两只空酒杯里倒满威士忌,把自己的一杯一口喝尽,又满上了一杯。火见子没有像他喝得这么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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