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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在这巨大的疼痛之下,自己无声地叫唤起来,感到头部正咯吱咯吱地从那夹缝间挤压过去。头部流出的血液弥漫为烟幕,在浓淡不匀的红色河水中,自己的身体被撇开,任由水流冲向前方,最终仰面搁浅在渊潭溢流而出的浅滩,面向蓝天喘息不止,歪斜着身子静止在那里……

  孩童时代的自己为什么要冒如此之大的危险,把脑袋潜入大岩石间的夹缝之中呢?那夹缝深处恍若横置了一个硕大的壶,使得视野豁然开阔起来,数百尾雅罗鱼正在微光中游弋。指示出一个方向,静静地与水流等速游动着的、泛出银灰色泽的蓝色雅罗鱼。数百个小脑袋朝向自己这一侧的黑点,由数百只眼睛所构成,在这些眼睛里,映现出一个“童子”的面庞。

  感受到强烈的诱惑,想要挨近一些以便看得更为清晰。向雅罗鱼那边转动的脑袋,却被岩石紧紧夹住。恐慌来临了……巨人的手捉住在水中扑打的双脚,向里面塞了进去。然后拧转身体。向着难以估算的巨大疼痛……

  在脑袋没有疼痛的这段时间里,不,是疼痛刚刚开始不久,一个女人的声音(此人所说的日语显然不是她的母语)总是在远方隐隐约约地向自己召唤。有时则突然挨近过来,话语也显得明了易懂。疼痛之中的头脑对此简直难以忍受。“古义人、古义人,”那女人在呼唤着,“cogito,ergosum?”①

  ①cogito,ergosum,原意为“我思故我在”,其中的cogito与古义人的日语发音相谐,因而“cogito,ergosum?”全句意为:“古义人,你还在吗?”亦可理解为:“古义人,你还能思考吗?”——译注。

  “古义人、古义人,醒来吧,写那部小说吧。就是那部描述非常巨大的、犹如复杂机关一般的做梦人,躺卧在森林深处的小说。

  “‘童子’们从森林中的做梦人那里出发,前往世界各处,然后再回到森林里来。永远这样周而复始。古义人、古义人,你把永远的时间以二百年为一阶段,决定写出故事来。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以二百年为一阶段呢?

  “我所明白的,是森林深处那个犹如巨大机关般的做梦人——我认为,原本他也是一个‘童子’——所见到的梦境,是‘梦中浮桥’。通过这座浮桥,无数‘童子’在各不相同的时间,前往各不相同的工作场所,前往现实世界。但是,做梦人却从不曾迷失无数‘童子’中的任何一人。这一个个‘童子’的工作,就映现在做梦人梦中的银幕上。莫如说,或许由梦境中的银幕合成的形象,以电传形式在各不相同的时间送往各不相同的场所,最终具体化为现实的场面……

  “当然,也有人像铭助托生的‘童子’那样,在举行暴动的农民走投无路而召开军事会议之际躺在会场,借助梦境返回做梦人处讨教战术。即便不如此,森林深处的做梦人也会通过梦境,向散布在世界各地的所有‘童子’传送指令。在所有时间,向所有场所的‘童子’。倘若在澳大利亚土著人的神话里,那就是向‘永远之梦中的时间里’的‘童子’们。这里所指的,既不仅仅是现在的时间,也不仅仅是过去的时间,而是把未来时间也包孕在内的、梦境中的时间。

  “古义人、古义人,你那二百年的故事中的时间,要超越现在进入未来!

  “古义人、古义人,你即便上了岁数依然非常活跃,可眼下你却完全不能动弹,是因为回到森林深处,把你头脑中的电路连接在做梦人那巨大构造上的缘故吗?因为这连接电路的工程,你的头部才这般血肉模糊的吗?可怜的古义人、古义人。

  “可是,倘若果真如此的话,那么你现在正紧挨着做梦人,反复观看被映现在梦中银幕上的一切。假如把这些转换为语言书写在纸张上,古义人,那大概就是你迄今想要写却无法写出来的小说了。现在,借助与做梦人直接相连的电路,一直在观看那小说整体的你,不正是那‘二百年的孩子’吗?!

  “古义人、古义人,喂,醒来吧!你曾数度说自己已是老人了,但是,只要你醒转过来,返回到这边,我就会认为你是‘新人’。你要想起经常引用的布莱克!即便你紧闭双眼、无法出声,像你这样的人,也肯定会以文字的形式在头脑中浮现出这些语言。融入你的灵魂之声与我一同朗诵吧!

  “Rouseup‘O’youngmenoftheNewage!

  “古义人、古义人,你把这句话翻译成‘新人啊,醒来吧!’了吧?”

  可是,为什么要醒来呢?假如眼下自己正将插头插放在做梦人的电路上,或者说,自己的电路现在就是森林里的做梦人的电路……这种事态,不正说明自己升往森林高处、成为“童子”了吗?!假如自己果真是映现在大岩石缝深处那几百尾雅罗鱼眼睛里的“童子”,那就太好了。那时,自己为什么还要忍受将要来临的巨大疼痛,返回到这一边来呢?当时,巨人不是拧转自己的腿脚了吗?既然如此,现在巨人尚未出现,自己为什么要主动在那疼痛之中醒来呢?

  决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态了——巨人的手把自己的头从岩石缝隙里用力拉扯出来,再把自己带回到这一边来。为什么决不会?当自己在那浅滩上仰面喘息之际,巨人粗野地踏着沙砾,经由自己身旁走上河滩。河滩东面,是村落的火葬场。

  在示威游行期间也决不荒废时间的那个家伙……那是医生……在攀爬斜坡的途中,谈到了现在正读着的书。关于过去,他引用了德国一位哲学家的话语……视角倘若被错开(而不是基准!),便会从那个部分中出现崭新而积极的部分,也就是说,将会出现与先前被认为是积极的那部分相异的东西,而这部分还将无限延续下去……倘若是过去之中的“富有成果的”部分、“包孕着未来的”、“非常生动的”而“积极的”部分,自己不是早已充分体验过了吗?!没有必要因此而生还。即或生还了,也因为是相同之事……在喝彩之中,用燕尾服上的白色蝴蝶结包裹住身体,向北方的国王送去僵硬的微笑,这又将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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