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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五


  “被这么一说呀,就连咱这个当时被称为骑墙派典型的人物呀,内心也无法平静了。长江君,你不也这样吗?!

  “事实上,作为那么宏大而激烈的游行示威的积累,即便你所敬爱的战后民主主义的法王——鹈饲先生也这么说了,他认为,‘看起来,一九四五年没能形成的民主主义,却有望在市民这个层面上达成。’……”

  “对于这件事,鹈饲先生从不曾像你所说的那样讲了或写了什么。在接受美国新闻记者采访时,倒是说了一些相似的话语。”古义人接着说,“我认为,法王之类的称谓就如同战后民主主义的天皇这种说法一样毫无意义。鹈饲先生究竟拥有怎样的权利呢?”

  黑野以非常温和的眼神——古义人曾认为,这如同散漫的羊所显现出的温和——接受了反驳。在观看深夜的电视争论节目时,黑野经常显出如此神情,这让古义人一直感到不可思议。

  “……好吧,这事就算这样吧。四十年过去了,能量那么巨大的游行示威却没带来任何东西。被他们怀着确信说了那么一通之后,咱也认为,还真是那么一回事。

  “嗯,就如先前你也同意的那样,说不上是柔软还是马大哈,咱就是以这种方针为原则而生活过来的人。不过,织田博士则属于拘泥型,因此无法理解那些年轻人所说的话。他按照自己的风格作为一个成功的医生而生活过来,同时,似乎把有关七十年代的斗争的回忆予以圣洁化了。因此,作为‘苍老的日本之会’的根本思想,假如让织田博士把他的话语原样发挥下去,那就是他已经说出的想要恢复‘我们青春的Z行游行示威’。

  “坦率地说,你和咱呀,长江君,目前在思想上并不相同。咱们不会把一个主张写在标语牌上去举行游行示威。因此,只是作为身体的运动,作为小规模的模拟,咱们尝试着进行游行示威。那就是明天的演出。

  “真木彦前去筹办的,是游行示威队伍的化装衣物,还有前来迎击的警察机动队队员的战斗服。从头盔到盾牌,让他凑成套带回来。”

  移坐到毗连的大食堂——目前所在场所的一角正在安置晚餐的餐桌——后,织田医生与古义人共同将罗兹夹坐在中央。讲话就由织田医生开始了。

  织田医生表现出罗兹所说的gallant的态度,叙说了有关翌日演出的情况。也就是说,这是面向罗兹所作的说明。尽管如此,还是可以看出,织田医生也想让古义人理解,就要真心开始这么做了。

  “我呀,罗兹,我拜访了古义人先生的住所,因而在有关‘老年人的读书’问题上接受了深刻的启示。自那以后,我一直在集中阅读本雅明。我总是记不住那个名字,就是罗兹小姐的恩师……诺斯罗普·弗赖伊、谢谢……如同弗赖伊所说的那样,是在rereading。今天晚上的讲演也是这个话题,又是当着罗兹小姐的面进行,因而就感受到了往昔的实习生的感觉。总之,我目前正在重新阅读本雅明。

  “不过呀,正赶上真木彦君提出了演出的计划。我就想呀,把自己再次投入到发生在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的游行示威那种过去的事件——那也是很认真的——中去。罗兹小姐不正是本雅明这个角色吗?!

  “这里的年轻人现在嘲笑我们通过游行示威进行的抵抗。他们不愿意为思考游行示威的意义而付出脑力劳动。这该说是轻薄呢,还是残酷呢?……

  “假设,我们的游行示威成为扳机,引发了诸如发生在墨西哥城的三元文化广场上的大屠杀,那该怎么办呢?与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在东京实际发生的事件相比……不,那种惨状根本就无法比较。

  “这么一说呀,他们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可是,即便如此,在日本不是什么也没有得到改变吗?!就像墨西哥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一样。实际上,你们当年挥舞木棒互相敲打之际,究竟打算改变什么呀?’

  “因此,我也起了一个念头,那就是:‘给他们一点儿颜色瞧瞧!’即便在今天晚上的讲演中,我也要引用学了罗兹小姐的方法后记下的笔记,鞭策老躯扮演‘有能力在过去的事物中点燃希望之火的人’!”

  织田医生挽着罗兹的胳臂一直护送到音乐堂,并把她安排在讲台正对面坐下,一面高兴地看着她,一面开始了自己的讲演:

  “我在奥濑的这面斜坡住下后,一直在重新阅读早在年轻时就曾读过的书,是在一行一行地重新阅读。用罗兹小姐的老师的话……那确实是比较含蓄的话……来说,是在rereading。

  “在读什么书呢?学生时代,我学习了德语。因此,在参考着翻译版本阅读瓦尔特·本雅明的原著。这种阅读方法,是从古义人先生那里学来的。

  “现在,读的书比较短,是《GeschichtsPhilosophischeThesen》,叫做《历史哲学论纲》的名著。缓慢地重新阅读每一行、每一个短节。最初,只是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对照着翻译版本和原著进行阅读,便对‘老年人的读书’有了这样一种感受:啊,就是这么一回事呀!

  “就像刚才所说的那样,这本论著原本就不长,而且,均由短小章节组构而成,是本便于rereading的书。而且,这本书的主题还与过去相关联。对于像我这样以rereading自己过去为目的的读书老人来说,这不正是一本最合适的书吗?!对于‘老年人的读书’来说,的确是合适的典型。

  “是啊,老年人语无伦次的长篇大话是够烦人的。因此,我只打算引用一个短小的例子,是本雅明作品中的这么一小段。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在大学医学部学习时曾读过的译本。就像这样,把想要引用的那一节抄写下来,如果是翻译文本的话,就与原文一同抄写在笔记本上。这就是我向罗兹小姐学来的读书的技法。对于‘老年人的读书’来说,这仍然是恰当的。

  在这本书里,本雅明把人类的过去视为书籍。书中还‘附有秘密的索引’,而且‘该索引指示着过去的解放’①。

  ①详见本雅明《历史哲学论纲》论纲Ⅱ”在过去这本书中附有秘密的索引,这索引指示着过去的解放……“——译注。”

  “我们侧耳倾听的声音,每天都有各种各样、形形色色。其中,‘事实上,充溢于以往的人们周围的空气中的、一股股气息’……对于这个一股股气息的译文,我也产生了其他思考……

  这气息一直在触及着我们自身吗?在我们侧耳倾听的各种各样的声音里,混杂着现在正沉默着的声音的回音吗?在我们所追求的女子们中,存在着她们所不曾知晓的姐姐们吗?倘若果真如此,那么,在往昔的各个时代与我们的这个时代之间,有一个秘密的约定:我们是作为他们的期待,才到这个时代来的。我们等同于我们之前的、先行了的所有时代,(尽管微弱)并被赋予了救世主的能力。过去正期待着我们的这个能力。

  “或许有人会说:既然主动承担了第一届文化专题讲座的主讲,难道就不能好好干吗?!其实,我的讲演只要引用这个提纲也就足够了。此外,还要邀请预定为评论员的真木彦君给开个头,请全体与会者讨论在座的我们的将来。这是我和真木彦君考虑的会议进程。在商议这个问题时,真木彦君让我‘引用提纲VI的后半部’,我现在就朗读这一部分。

  救世主并不只是作为解放者前来,他还作为反耶稣教育的征服者而来。有能力在过去的事物中点燃希望之火的人,只能是深知以下之道理的历史记述者:假如被敌人所战胜(死者亦然),就将陷于危险之中。而敌人仍将继续获得胜利。

  “真木彦君的评论原本应该从这里开始,可是,为了筹措明天演出所用的衣物和小道具,现在他去了松山。因此,推荐代替真木彦君进行评论的人物,就是我的权利了。

  “两个相当于真木彦君弟子的年轻人出席了这里的讲演会,现在,有请其中的阿动君发言。”

  阿动沉静而深思地从席位上站起身来,“苍老的日本之会”成员全都显出意外的神情注视着他。在站起身来的阿动身旁,香芽的脑袋从挺拔的身体上嘎噔一下垂挂下来。

  “假如现在真木彦在这里,开始就刚才的引用进行评论的话,我认为会围绕救世主而展开。因为,真木彦曾对我们说起过有关长江小说中出现的救世主。

  “现在,我也从笔记本中开始朗读。是关于把接头语anti/ante理解为反,还是读解为前的问题。长江先生曾请教过六隅许六教授:自己把重点置于前方,可这样做是否妥当?真木彦说,有关比耶稣基督更为前出的指导者、革命家,以及包括其各种表现在内的这一点而言,六隅-长江的思考方法也是有效的。

  “但是,学者六隅教授暂且不论,因为长江先生是身为小说家的实践者,难道不该在前基督之中断定反基督,从而清晰地予以问题化吗?这就是真木彦的批评意见。”

  香芽抬起垂着的脑袋——如此一来,原本勒紧了头发的脑袋,就在站立着的阿动的肩膀附近了——发言补充刚才的评论:

  “真木彦说,长江先生并不是没有将其问题化,而是这种问题化半途而废了。”

  “在长江先生的小说中,出现了自己敢于发挥反基督作用的人物。尽管如此,作者却没能彻底考虑这种反基督的个性。真木彦是这么说的。真木彦的批评意见认为,假如反基督的话,那就是敌人,这种家伙必须被打倒。没能这样做,则是长江古义人先生的弱点。”

  “是的!”香芽也用力地表示同意,随后,又将脑袋沉在像是单薄墙壁般的脊背前面。

  “在长江先生的小说中,真木彦予以积极评价的,是这个观点……假如真正的救世主出现,所有前基督将同时成为救世主。可是,由于反基督妨碍真正的救世主出现,让这种家伙也与实现了的救世主合而为一,是明显的错误,也是未经运动的实践锻炼所导致的半途而废的表现。真木彦如此批评说。”

  这一次,香芽就那么低着头补充说:

  “那就是我们不能信任到最后的地方。”话音刚落就引起了一阵嘈杂,其中甚至掺有身着黑色制服的员工们发出的笑声。

  “这个批评,作为对我的讲演的评论,真木彦君原本打算进一步展开。”织田医生提高声调,显示出平息嘈杂之声的威严。“因此,他也认为,倘若提示了救世主作为反耶稣教育的征服者而来这句话,那就是有效的。而敌人仍将继续获得胜利……还有这句话嘛。

  “把话题扯回来吧,说是对于长江古义人不能信任到最后,难道不正是这样吗?!”

  如此大声对抗的年轻人坐在员工坐位的中央,他似乎觉得织田医生具有劝戒意味的对应措施直接指向了自己。

  “由于长江先生突然撕毁合同,使得以奥濑为根据地的构想归于流产。而根据地这个想法,是从长江先生的小说中得来的。

  “可是,目前为时已晚,真木彦也许失去了谴责长江古义人的兴趣。尽管如此,我们还有这样的权利吧,那就是请让我们听一听,究竟是在什么情况下才撕毁合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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