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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出生地好像是大阪,不过……今年,由于是临近暑假时退出游泳部的,因此,又是暑热,又是心烦意乱,又想活动身体……就每天来这里游泳了。初中游泳部的那些队员真让人怄气,他们知道我被游泳部除名的事,来这里游泳时,他们躺在”大渔梁“上的水洼里,就像婴儿似的拉屎。那屎橛子就飘飘忽忽地被冲了下来,害得在下面都没法游了。

  “就连来这里观看初中生训练的游泳部教练,也在那里拉屎。我对朋友说了这事,就成了‘侵害教练的人权’……”

  古义人在微笑着听她说话,却没能抓住话尾的要害处。觉察到这一点后,从香芽接着说下去的那些话语中,古义人意识到,尽管她还只是高中生,却已经是一个莫测高深的人物了。

  “教练因为是成年人,和初中生比较起来,他的屎橛子要大得多。”香芽说,“不过呀,一直就有一种传言,说教练是个男同性恋……”

  古义人从水流较浅的地方绕过去,追上直接冲上“大渔梁”的香芽。阿动从浴缸般的水洼中扶起阿亮的身体,一面用浴巾包裹住阿亮,一面招呼着香芽。香芽则略微应承了几句,便往河岸上停车的地方走去。阿动对搀扶着阿亮走向河边沙滩的古义人这样说道:

  “小香芽之所以对古义人先生的调查产生兴趣,是因为家里有一个与‘童子’有关的‘犬舍’。那犬舍很大,是由曲铁尺形房屋中的马棚原封不动地改建而成的。

  “小香芽说,她本人并没有认真听过关于‘童子’的传说。古义人先生亲自去看看那‘犬舍’,并向她家里的人询问有关情况,怎么样?这就可以去小香芽的家嘛,怎么样?”

  “好啊!好像是迄今不曾听说过的事实……阿动,你与阿新和阿胜在作前期调查吧?干得很好呀!”

  阿动显出与他年龄相称的晃眼表情——阳光也确实强烈,在河面上闪烁着光亮——务实地继续着他那事务性叙述:

  “已经说好了,请她让我们观看她家的内部结构。”紧接着,阿动立刻说起了处于他意图中心的想法,“请罗兹也一同去吧,我给她挂电话。我想,她会把自己那辆塞当车开下来,让古义人先生和阿亮坐她的车去。”

  古义人在想,真木彦这会儿肯定已经到家里来了。阿动还在用脚后跟践踏着浅浅的水流,按下挂在脖颈上的手机键钮。古义人让阿亮在河滩的大圆石上坐好,就用浴巾擦拭着他的身体。虽说气温比较高,却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水中,仍然感到有些怕冷。这时,阿动折返过来,眼神却完全变了模样。

  “罗兹说是有话要对真木彦说,就不能到真木本町去了……我还是想请罗兹一同去看那犬舍……以后再找机会去好吗?”

  在车中换好衣服后,香芽披散着长发下车走了过来,面对正叙述着改变预定安排的阿动,她露出隔膜的表情沉默不语。

  “罗兹似乎很在意古义人先生和阿亮何时回去。”阿动再次对古义人不满地说道。

  香芽的口型改变了形状,仿佛随时都可以吹响口哨。

  这一天,古义人原本就想与阿亮一起好好活动一下身体,为了更为彻底地达到这个目的——也考虑到罗兹没能开车前来迎接的因素——决定一直走回十铺席。然而,阿亮的病患却在途中发作起来,直到恢复正常以前,必须支撑着他那被河水镇住了的身体站立在路旁。在阿动挂去电话一个小时后,他们才回到家中,这时,罗兹和真木彦正紧挨着坐在沙发上,看样子,是在等候他们。这两人好像非常紧张,古义人于是赶紧解释说,阿亮刚才病患发作,为了防范发作后将会出现的腹泻,目前必须带他去卫生间。

  这种时候,罗兹通常都会主动过来帮助阿亮和古义人,可今天却连一点儿表示都没有,只是涨红着脸,严肃地坐在真木彦身边。把阿亮带入卫生间后,古义人听着阿亮那颇有声势的腹泻声响,同时做好了思想准备,估计罗兹和真木彦肯定会提出难以应付的问题。

  把阿亮在床上安顿好以后,古义人返身回来,坐在沙发对面的扶手椅上,面对真木彦提出的以下申明:

  “古义人先生,我和罗兹认真商量过了,我们决定结婚。虽然罗兹说了,这不是一件需要请你允许的事情,可我还是认为,最需要征求你的同意。”

  “真木彦说,要考虑古义人的心情。我告诉他,没必要把这事放在心上,其实没这个必要。”

  罗兹的面庞越发涨红了,古义人觉得她如同高中生或大学一年级的新生一般,而她本人则像是要用动作来证实自己和真木彦的话语似的,将胖墩墩的上半身依偎在真木彦身上。

  “决定和罗兹结婚,让我担心的是,直截了当地说,是担心给你带来伤害。我已经在肉体上给你造成了伤害,目前,耳朵上还残留着伤痕……我并不认为,像古义人先生这种人,在肉体上可以受伤,而精神上则不会受到创伤……”

  “较之于倒过来说——倘若精神上受到伤害,那么肉体上也不可能不受到伤害——这句话,还是你说的易于理解。”

  真木彦只是没有说出口来,却还是表达出了自己的感情。即便完成了这件可喜可贺的国际婚姻,可今后还会有夫妇间的多少口角在等待着他们呀……

  罗兹那辉耀着光亮的青绿色眼中掺混着些许红色光点,她抢过话头说道:

  “自从承继了三岛神社的宫司以来,真木彦便对古义人的小说产生了特殊兴趣。听说,由于《同时代的游戏》使用了三岛神社这个固有名词,一个研究比较文化学的人就对世界上的三岛那种小鸡肚肠的矫揉造作进行了批判,而真木彦则为此投书辩解,说是那个接受了外国教育的学者倘若多少知道一些本国的文化史,就应该知道以大山祇神为所祭之神的神社的名字了……

  “真木彦现在对《燃烧的树、绿色的树》和《翻筋斗》产生了兴趣。不是也有人批评说,这是两部同义反复的作品吗?对此,他则认为,正因为两度描述了在这个山谷间兴起后又归于消亡的新宗教,才有着独特的意义。

  “你的作品中存在一种预感——真正的‘救世主’的出现,这也是这块土地的地形学长年酝酿而成的预感。因而,真木彦在考虑一个计划——惟有自己,才能让真正的‘救世主’出现。但并不是像你那样根据小说作品,而是为‘救世主’出现在实际之中而做了万全准备,并打算接受这个‘救世主’的出现。

  “听了他的这些想法后,我想起了卡洛斯·富恩特斯在《塞万提斯再阅读之批判》中所提及的中世纪宗教史的要约!”

  罗兹从桌上拿起准备好的富恩特斯英译文本。于是,古义人也从寝室的书架上取来日译文本。

  “在文中,从埃及的诺斯蒂教派①到犹太教的诺斯蒂教派,富恩特斯介绍了各种‘异端’的耶稣基督说,不是吗?有的说法认为,在各各他②的山冈上死去的是别人,而基督则混身于观看替身被处以磔刑的人众之中;还有的说法认为,此前一直被化身为鸽子的‘救世主’守护着的基督,却在各各他被鸽子所抛弃,最终作为凡人郁郁而死……
  ①诺斯蒂教派,相信神秘直觉的初期基督教派中的一支——译注。
  ②各各他,在耶路撒冷,将耶稣基督钉在十字架上的地方——译注。

  “列举了诸多‘异端’之说后,富恩特斯这样写道:

  这种异端的派系,在改写教会的教义之际,扩大和多样化了审视基督的生涯和人格、三位一体说,以及作为宇宙统治者的基督等问题的视点。只要粗略浏览一下异端的理论,我们便会发现,他们非常适合于被赋予中世纪真正的小说家的地位。

  “古义人,这很有趣吧?你就是这个世纪交替时期的真正的小说家。另一方面,真木彦正在研讨你通过想像力编造出来的‘救世主’,他想在这块土地上创造出超越这一切的、现实中的‘救世主’来。明白了吗?真木彦是革命家!

  “我呀,作为解读古义人小说的专家……倘若原样借用富恩特斯观点的话,则是作为阅读的专家……即便从文学意义上来说,真木彦以现实为对象的事业也是正确的,我想辅佐他。因此,我要与真木彦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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