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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你们,俺就不指名了,从第二学期开始,由于某个人的特别课程,星期一的训练课没法上了。泳池难道原本就是供人在其中走来走去的吗?!进行集体训练时,对那些病残者可是非常危险的啊。所谓特别课程,是让我们来听‘人权派’梦呓的吗?!”

  教师用力吹响了用金色锁链垂吊在粗壮脖颈上的哨子。阿亮早已停止运动,这时,他用白胖的双手捂住露在泳帽之外的耳朵。看到这一切的古义人往水中沉下身子,当池水浸没到肩头处时,他在池底用力蹬了一脚,加之池水的浮力,他跳上了泳池的边沿。教师猛地转过身体,试图无视这边的情景。古义人走到了教师的近旁:

  “这位大哥!”他招呼道,“你是中学教师?或者,是游泳教练?”

  “俺可不是你老先生的什么大哥。在中学里,俺担任英语教师,是初中和高中游泳部的教练。”

  “文武两道都很优秀呀。老师,在你的《引用语辞典》中,怎么没有出现作者尤维纳利斯的名字呀?你所说的谚语,还有其他稍微不同的语意呢。较之于煽动那些为了强化训练而遴选出来的小脑袋,‘健全的肉体中,未必寄有健全的精神。’更是鼓励赴死者的诗句。”

  “这是特别课程的实习吗?你想说的就这些?”

  “如果还要加上一句的话,大概就是这样一句话吧:你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下流胚。”

  “假如不看你是一个老糊涂外加伤病刚好,就要把你作为我的对手。”

  “你如果走开,俺也毫无办法。尽管如此,只要还能抓住你,俺就会紧紧咬住你的耳朵不松口。看看俺的耳朵!这一招可是俺被招呼了之后才学来的。”

  直盯盯地看了古义人的耳朵后,教师显出孩子般的恐怖和厌恶:

  “咬耳朵?那不是违反规则了吗?”

  “咬耳朵不对吗?那么,把有关智力障碍者的错误知识传授给孩子们,可是更加不对呀!”

  古义人察觉到阿亮和罗兹已经来到了紧挨着自己的身后。由于这两人听到了刚才的话语,古义人对自己所说的话越发厌恶了。在古义人的催促下开始走开的阿亮却向他询问道:

  “咬手指甲,说的是这个吧?”

  从国道上看过去,十铺席宅地的家屋渐渐出现在视野里。当车子来到由国道岔过来的路口时,雨停了下来,山谷里犹如浓雾一般迷蒙,两边的斜坡却都清晰可见。

  罗兹放慢了塞当的速度缓慢行驶着。

  “古义人,就从这里走回去吧。”罗兹说,“这样忧郁地闷居在家中可不好呀。”

  古义人之所以感到憋闷,虽说也有与游泳教练发生冲突的原因,但主要还是因为中学生们模仿阿亮在水中行走的姿态。当罗兹驾车从地下停车场上来时,这些中学生正在町经营的泳池大厅的玻璃墙外侧集合。他们模仿出的那种摇摇晃晃、曲折而行的模样,使得古义人预见到了自己数年后的行走姿势。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种水中行走,阿亮下了车后,身心都显出了活力,独自一人走在前面。古义人留意着那只受了伤的脚踝,紧紧跟在领头的阿亮身后往前方走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攀上了可以俯瞰真木川“大渔梁”①的处所。他对正将目光投在河面上的罗兹说明道:

  “在山谷里,人们把变为这种色调的河水称作sasanigori,就是‘微浊’的意思。我在想,在你查用的辞书里,在语感上比浑浊更为被动的,是浑浊起来……早在孩童时代,我一直以为sasanigori中本意为微小的sasa是表示矮竹的sasa,因而以为‘微浊’就是‘矮竹浊’,觉得是用河岸上矮竹丛的颜色进行比喻的说法……不过,这又像是‘有些浊’。以后查阅辞书时才发现问题,不禁大吃一惊,也感到非常沮丧。把它说成矮竹叶的颜色,就像现在所看到的一样,多么逼真和形象啊。可是……”

  ①大渔梁,以竹木编成的栅栏拦住河中水流以便捕鱼的装置——译注。

  “矮竹原本也是小竹子吧。”罗兹在显示语言学的实力。“古义人在少年时代的感受性,首先是鲜明地体现在语言上。这一点也是作为小说家的根源。”

  “我很爱读书,却不愿被其他孩子视为书呆子,就想尽量搞出一些异乎寻常的冒险来,如同日本人常说的那种堂吉诃德式的冒险。但是,当我上了高中后静下心来阅读《堂吉诃德》时,才发现书中的孩子并不活跃。”

  “细说起来,桑丘·潘沙或许更具有孩子性格。在巴塞罗那城,就有几个恶作剧的孩子向堂吉诃德挑衅。刚开始进行冒险的时候,还有一个被堂吉诃德从雇主的皮鞭下解救出来的少年。但是,当这个少年日后再次遇见堂吉诃德时,却告诉他,自己原本应该得到救助,可苦难反而更加倍了,因而少年对堂吉诃德进行了严酷的报复。”

  “虽然堂吉诃德的性格特征被全世界的孩子所知晓,小说本身却不是供孩子阅读的。”

  “是的,《堂吉诃德》不是为孩子而写的书。在小说的开首部分,就已经表明了‘我们这位绅士将近五十岁了’,而且,关于身体的表述,也是一副成年人的模样。‘骨骼壮实,身材消瘦,面目憔悴’,这种说法,其实是表示主人公是个结实型的人物。在以后的日子里,即便遭受很大挫折也能够恢复过来,以此作为他能够继续冒险的伏笔。根据我的计算,仅仅被折断了的肋骨,就不止一条两条……

  “也许你会认为这是奇怪的鼓励方法。古义人的姿势也不雅,走路的模样看上去也像孩子或老人似的。但是,你之所以能够创作出如此大量的作品来,还是因为你的身体非常结实呀。这是我刚才看见你和游泳教练对抗时所想到的,不过,你肩膀外侧的肌肉强健,胸脯也很厚实……”

  日本扁柏林的杂草间涌流而出的水流,从道路旁的水沟中漫溢而出。古义人仿效迈着沉稳步伐以不被积水滑倒的罗兹,等待她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来,以便继续刚才的谈话。

  “就说那场大家都知道的风车大战吧,由于从一开始就知道对手不是巨人,孩子们不会觉得有趣吧。就像我经常说的那样,第一次阅读《堂吉诃德》,是因为上中学时被布置的作业。那个在岩石上身穿衬衣、苦苦折磨自己的堂吉诃德,当时只让我感到很不体面。至于兴趣盎然地领会到堂吉诃德与桑丘·潘沙对话中所含蕴的智慧深度,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那人将近五十岁时才开始阅读骑士道小说,并因为过度沉溺于这种阅读而成为DQ①。DQ在步入其生涯晚年后才成为DQ,因此,提出DQ的少年时代这个问题是毫无意义的。

  ①D.Q.,即DonQuixote(堂吉诃德)的缩写——译注。

  “可是……当然,我们可以把流传在世界各地的DQ形象套用于少年,来考虑DQ类型的少年。古义人,你如愿以偿地成为DQ类型的少年了吗?”

  古义人在思考着:我是DQ类型的少年吗?答案是NO!古义是DQ类型的幼儿,所以他能够成为飞往森林的‘童子’。我不仅没能成为‘童子’,甚至都没能够相当于DQ。

  穿过日本扁柏林后,从沿河的国道横跨真木川的那座老旧混凝土桥出现在眼前。古义人指着桥梁——现在,从真木本町一直前进,在可以看见庚申山的地方开设了一条过河的迂回路,这座老桥也就不再使用了——对罗兹说道:

  “那座桥梁对面的桥头,连接着一条从下游而来的道路。那条路不是下坡路吗?!那时我刚刚升入中学,骑着一辆从6号到5号规格的……也就是中型的……自行车,也没有减速,就想从那里拐过来。成年人都是这样的。但是,我的自行车龙头却拐不过来了,猛烈地撞上了桥栏杆。不过,尽管自行车前轮陷了下去,却没有坠下河去,是桥面下的混凝土拱形结构卡住了前轮,我也因此而得救了。我的眼睛周围已是一片青紫,用当地话来说,那是‘蛇无花果①的枝叶茂盛……”

  ①蛇无花果,野生于河岸之上,树高约3米,果实成熟后呈红色——译注。

  看那里!我在想像着成为’童子‘的自己。那时,我非常喜悦地看着眼前如此苍翠欲滴的绿色,骑着自行车飞驰而来,猛烈地撞上桥头后,我应该会被掷往空中,并成为借势向森林飞去的’童子‘……”

  对此,罗兹没有直接进行评述,倒是用手指着雾气早已散尽的森林高处。仰头看去,只见一群比蝴蝶大得多、飞行模样也与鸟类截然不同的白色物体飞快盘旋着,有几次甚至就要融入高高的天际之间。

  “那是患了白化病的蝙蝠。”罗兹很有把握地说道,“天空还明亮着,可是对于蝙蝠来说,黄昏已经降临了。患了白化病后视力就要减弱,因此,它们更加坚信不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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