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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4

  我保持了一会儿这种佯装的昏厥状态,……因为在别人的眼里那和人事不省是等价的。哈哈。但是,我能够未被刻薄的或者执拗的检查发现我已恢复神志,从而再次真的使我昏迷而且陷入可能被打杀的绝境,那多亏“志愿调解人”的足智多谋了。“志愿调解人”准确地判断了情况,并且迅速地采取了行动。他首先把我原地不动地放在地板上,然后,他自己以曾经隐匿过战士森的身分,强调他有权和森见面。结果,那些人都走出监禁室,只留下一个监视的人。

  我的头部挨在地板上,从耳、鼻里流出的血上粘了旧的尘土、又粘了新的尘土。如果不是隔着散发油墨和汽油味儿的脏广告纸,监视的人看见我受伤的头部直接挨在地板上的情形就会发现我已经注意他了。这时,随着肉体的痛苦,另外一种感觉也来逼迫我了。那是一种根本性的怀疑。它在我闭住眼睛时的黑线似的视野里,以窜改圣经的往事的形式出现了。《鸡鸣之前,汝应三次否定“转换”的自身》,汝并不是我,而是森呀。我怀疑森已经忘记了“转换”的使命,和那个女学生一块儿变成称呼他为我们的战士的那些家伙们的同伙了!

  我一直以为森袭击“老板”是他为了完成使命而迈出的第一步,而且我也为了继续他的工作而开始活动并且被打倒在地,但是,这不都是我一个人唱的独角戏么?难道森不是由于“转换”为二十八岁的肉体找到了性伴侣的女学生,仅仅作为性关系的回报才接受女学生的指示才去袭击“老板”的么?他们说袭击之后立刻收到了女学生的报告,不也恰恰就是证明么?

  如果是这样的话,森由于采取脱离了“转换”的正题的行动而受伤,而被警察追逐,再加上我又继续他的行动而盲动,现在陷入尴尬的境地了。如此下去,宇宙精神所赋予“转换”的使命就将一无所成,而“转换”了的两个人也就要毁灭了!

  我在强烈的失落之余,被暗无天日的恐惧挤压着,悠缓地昏迷了过去……。这种情况,过去也曾发生过。那是森下生的第二年,酷暑难当的夏天,我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向俯卧在床罩上的我报告医师对她讲的婴儿的前途,我一边听着就悠悠地昏迷了。我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发现了我的异常,就一遍又一遍地呼喊我的名字,可是,我浑身冷汗,连胳膊也不能动,更不能把脸转向她了。因为当时我正像一具尸体,向死亡滑去啊。现在回想起来,使我比一具死尸还可怕的,也是这强烈的失落感引起的暗无天日的恐怖而造成的啊。

  ……

  我费力地驱动仍旧保持着死亡状态的眼边的肌肉,睁开了眼睛。我现在仰卧着,缠着绷带的森的头部面对面地对着我,泪痕纵横的森……。

  我挣扎着想尽快清醒,过热了的脑计算机里映出紫色的光束,上边现出字来:“想起上帝说的‘鸡鸣之前,汝应三次否定你‘转换’了的自身’的话来,到外边去痛哭吧!”现在,既然森已经痛哭,难道他也三次否定“转换”了的自身了么?在鸡鸣之前!

  然而,当我的肉体和精神脱离了比死尸还像死人的状态、塞满了电话线似的神经的管络又顺畅地连通时,我看见在那张凝视我的泪痕纵横的脸上现出来了最根本的东西。它打消了我刚才产生的疑惑,并且扫除了残滓。森的肉体和精神已经适应了“转换”后的新情况,获得安祥和宁静了。他那凝视的眼神里表现出来的沉静和清澈,既似悲伤又似哀怨,而且也像是对慰藉的召唤。这时,我产生了幼时的我独自闯过艰难的夜路,终于回来抱住保护人的膝头,在安心之余而想大哭一场的心情。但是,我总算在开始呜咽的大喘气时,抑制住了。

  等我恢复了能够观察周围的神志时,发现我躺在办公桌上,面容忧郁的女学生正在替我擦拭血污。随后,在看护我的森的身后,出现了举止行动显然已经不再是俘虏的“志愿调解人”。

  “‘义士’死啦!不知是被杀,还是死于事故,反正‘义士’死啦!”

  他草草略略地告诉我。

  “是被杀,还是死于事故?你说得太含糊啦!”我连连叫喊,但是,喉咙里还有比死尸还像死人的残余,变成五六岁小孩儿的声音了。

  “但是,……也只能这样说了!……听说是他要去洗手间,便放他到走廊,他就跑出去了。虽然‘义士’在监禁当中身体虚弱,但毕竟是反对核发电的身经百战的猛士,监视队追他,他还是不停地逃,怎么也抓不住。后来,义士爬上了大学后边的水泥墙,好像飘在灯光上。一会儿聚集了五十个人的追踪队,他们合在一起‘啊’地大吼了一声!因为墙后就是面临国营电车铁路的八十米高的悬崖呀。但是,‘义士’却像被那‘啊’的一声喊叫所催促,他一边回头,一边跨过墙上的铁丝网,然后,他也‘啊’地大喊一声,失去了踪影……”

  “志愿调解人”说完,在眼镜片的漩涡后边眯缝着眼睛,三角形的鼻子头抽动着,像接连着咳喘似的哭泣起来了。于是,我醒悟过来,森的泪水也是为了“义士”的死而流的。

  “这不是乱七八糟么!”我用粗暴的嗓音妄自吼叫着。“四国的反对核发电的领袖竟然摔死在大学校园里,当地人是不会答应的!他要完成的事业都在空中化为灰烬了,乱七八糟,简直是乱七八糟!”我在嗓子眼儿里挤出了一两声蛙鸣似的哭泣来。

  “你那样哭不也是白费么?死去的人遗留下来的乱七八糟必须依靠活下来的人以乱七八糟去消除呀。”女学生在说大话,不过,那也是把“义士”之死带给她的恐惧用进攻的手法表现出来罢了。

  但是,森对此发出的无声的语言却通过他放在闭着眼睛的我的肋边的右手响彻了我的内心。“转换”前的森发出不能形成语言的呻吟时,他那肥胖的小指头一触摸我的身子,那里就通了电磁波,所有的意思就都理解了。

  “正像那样,乱七八糟,那可不行。你问为什么不行?因为像冰冻似的寂寞、还有恐怖,袭击我们。而且,那冰冻般的寂寞和恐怖,就像从地狱的斜坡上刮来的大风,吹打着我们!有的祷词说:隐藏在岩石后边,到达黄泉界者,将于上国生下不健全之子,然后又陷入灵魂的枯寂和恐惧。想想这位写祷词的上代的人,毕竟在他们的年代、世界上是冰冻一般的沉寂和恐怖的呀。而且,我们并没有生存在像他们那样的共同体生存着的时代和世界上。因为我们全都生存在被学术和遗传正在毁坏的时代和世界上啊。作为我们更切实的问题,乱七八糟是不行的,我们必须是能够重整那些乱七八糟、使所有的人苏醒过来的人啊!”

  “森的父亲,你要装死到什么时候为止啊?”那女学生说道。她把弄干净了的上衣盖在我身上。她即使这样做也不能和已经死了的人互通信息呀。

  我现在和生活在我身边不远的、用手触摸我的身子的森通了信息。我抬起身子,走下办公桌,虽然头痛影响得颈部像扭了筋似的不舒服,可是,关节的痛苦已经很快就消失了。毕竟是十八岁的身子呀,哈哈。我一边穿上衣,一边从开着的门往外看,在亮着电灯的幽暗的走廊里,有几名士兵站在墙边。他们变成了薄薄的纸人儿,贴在墙上了。我诧异地眨眨眼,明白了。原来是左边的上眼睑肿得遮住了眼睛,结果只有右眼能看,失去立体感了。

  “那么,我们大家怎么办?期待我能做些什么?……或者无所事事,甘当俘虏?”

  “因为森要作袭击‘大人物A’的报告,就请你来转播吧。”

  “让我站在演台上,为那些踢打我的人们介绍森的讲话?这可是太了不起的工作啦!?……不过,要答应我两个条件。我希望你们防止我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混入会场。如果不把她拒之门外,会场里大乱起来可就糟了。因为她是个不适合参加政治党派集会的女人,一眼便可看到她。”

  “就是那个在大学门口被官方看管起来还挣扎的那个人么?我现在就去和大会的组织人员打招呼。”女学生说完往走廊走去,她在向我们炫耀在我们中间只有她能自由出入。

  “另一个条件是……”‘志愿调解人”谨慎地问。

  “这并不是给森的思想的转播,而是要表明我的见解,我想首先讲一讲他们杀死的‘义士’,这位数学家、政治活动家是一位什么样的人。”

  我这样一说,曾说“义士”之死使他充满忧伤的“志愿调解人”马上表示了反对。

  “如果你一开头就讲那些,他们就不听森本人的讲话了。说不定把你我吊起来呢……不过,为什么必须在这里讲‘义士’的事迹?你能说服他们把‘义士’奉为伟大的人而不应该杀害么?而且是在杀害他的党派的大会上……因为我一向干的工作就是说服那些狂热的人们,珍惜每一个活跃分子的生命,所以,我根据失败的经验……”

  他这样一说,难道十八岁的不懂事的小鬼还能反对么?我发誓听从“志愿调解人”的劝告了。但是,对“义士”的情感并没有从呜咽的发泄之中有所减弱,因为“义士”以他的乱七八糟的死把他自己化作巨大的幻影的风筝悬在我们头上啊!如果把“义士”在世时所提倡的、而事实上又不大明了的朝着天皇一家开放的风洞的思想与幻影的风筝相重叠的话,好像就清楚了。而且,应该说“义士”就是为这离奇的思想搭上了生命的呀。我好像发现了解释“转换”的另外一种表现,我为短时间内摆脱不了幻影的风筝而打冷战了。而且,这也是由于“义士”的死太乱七八糟才造成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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