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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第一次被袭击时,听出三个人使用的语言是从现在村里年轻人那里听不到的语言时,古义人不能不凭直觉感到他们是保持着古老乡音的一直以封闭的集团形式行动的人。与这种感觉重合,下意识地想像到了大黄也是顺理成章的。

  第二次铁球袭击是在古义人刚刚发表了《圣上让我拭泪》这部小说后不久的事。小说描写了刚刚战败时的父亲的“起义”,这也是吾良曾打算拍成电影的小说。

  创作小说时,古义人不时回想起从十七岁和大黄再次见面到修炼道场发生事件这十天内的,特别是吾良也参加了的第二天晚上讲座时的大黄。然而古义人在小说中完全没有涉及大黄所作的关于起义的说明和评价。

  实际上,当时听着大黄讲述他自己的往事,十七岁的古义人就产生了怀疑。包括这些疑问在内,原本可以把大黄写进小说,古义人之所以没有写的心理背景,是惧怕居住在大黄他们修炼道场附近的母亲周围发生风波——如果有人要问这有什么根据的话,也说不太清楚。

  说不定大黄到CIE图书馆来找古义人的时候,心里还只是有一个未成型的计划吧。

  大黄从地方报纸上得知师傅的遗孤转学到了松山高中,经常利用占领军的图书馆,并受到图书馆方面的特别评价,他想那么也许可以通过古义人和与美军有关系的人进行联系。恐怕仅仅是这么个模糊不清的计划。

  大黄把古义人从图书馆里叫出来,在壕沟边盛开的樱花树下谈话,在刚才介绍过的那番开场白之后,沉默了一会儿,便煞有介事地拿出了一张剪报。见古义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他有些气恼,猛然瞪大被太阳晒成黑眼圈的眼睛,声音高亢地对同伙宣告:

  “不愧是长江先生的儿子啊,不为这点儿小事忘乎所以。”

  这报道是大约十天前,就是这个壕沟西边一家报社的朝刊社会版面登载的。报道称,上学期期末,一个高中生受到了美国文化情报教育局的表彰。这个二年级学生每天去CIE图书馆复习功课,并阅读一本英文书籍。美国女所长得到了日本职员写的关于这个高中生完全能够看懂书籍内容的报告。这本书就是带插图的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的上卷。其实,这并非适合孩子看的书,特别是会话中夹杂着的南部黑人方言,难以读懂。然而这个少年却能够流利地用日语译出任何一个段落来,就连在驻军基地当顾问的美军翻译官都非常叹服……

  其实古义人是把母亲在战争末期用大米换来的岩波文库版译本不知读了多少遍,几乎每一行都背得下来。一转学到这里,他就立刻从CIE的开架式图书馆里找到了英文原版,一边回忆着日文译文,一边阅读起来。不管英语能力是否有长进,整整精读了一年却是事实。后来被管理人员发现了,将大致经过记述下来的那篇报道,就把大黄他们招引到了CIE图书馆来。

  由于古义人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大黄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是如何依照先生遗训办好修炼道场的。他们开垦了周边的土地,并扩建了房屋,规划是先生早已制定好的,他们只不过是实现了先生的遗志建成了修炼道场而已。

  古义人听着听着便回想起战争中期,军人以及来历不明的年轻人陆续住进仓房以前,父亲时常会离开峡谷一段时间。母亲没有告诉古义人父亲去哪儿了。古义人还想起为了家业的缘故,来找父亲的人们也无法获得确切的信息,失望而回的情形。

  那时村子里流传着使古义人感觉和父亲所去的地方有关联的议论,即“另一村”这样童话般的传说。首先听到的是关于外祖父计划劝说村里人移民去巴西的传说。在国际性的排日气氛中,这个计划不可能实现,外祖父便改换成了和曾经对这个计划感兴趣的人一起在这个地方建立“另一村”的计划。

  恰巧政府正筹划将铁路延伸至临近小镇,但他们的村子偏离这条铁路线。于是,祖父购买了明治中期曾是汤治温泉旅馆的废村。

  据说因为外祖父的父亲是镇压农民起义的有功之臣,所以县知事私下许诺,新铁路在“另一村”附近设一个站。可是实际建成的铁路比原计划远离了“另一村”,新铺设的县公路也是在靠近九十九道弯的山岭修了隧道,因此外祖父寄托在“另一村”上的希望落空了。巴西移民以及“另一村”的连续失败,使外祖父失去了资产和威望,成了这一带传说中的滑稽主角。古义人进入国民学校时,养成了每次坐汽车从村子去松山时,一到了快进隧道的视野开阔的地带,就开始幻想外祖父的“又一村”的习惯。

  大黄所说的修炼道场不就是利用了父亲从岳父那里继承下来的废村的土地吗?还有,父亲于战败翌日发动的“起义”,不也是和少年时代的古义人所相信的故事大相径庭吗?也就是说,是不同于袭击银行以筹措资金,为使结束战争的诏书无效,而从吉田滨的海军机场飞向大内山进行轰炸这种荒唐无稽的行动的。然而,如果他们以森林深处的隐蔽所为据点而等待时机,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实上,大黄他们正是在那里建设修炼道场,自给自足地生活过来的……

  在壕沟边的谈话结束前,古义人答应了晚上去旅馆,大概也是被这一想像所吸引的缘故。

  晚上临走时,大黄说,既然第二天是周六,学校只上半天课,那么中午也想和古义人谈谈。古义人没有拒绝的理由。可是星期六下午五点,在CIE松山有个唱片音乐会,这才是古义人最为关心的事。当天下午四点就关闭高中生们复习的阅览室,搬走桌椅,打通和会议室的隔断。平日,他都要一直学习到五点半以后,再走回宿舍,吃完晚饭,又一直学习到睡觉。这就是他一天的日程表。可是那天的唱片音乐会,虽是美国演奏家LP,选的曲目却是莫扎特和贝多芬的室内乐——以往的CIE音乐会必不可少的是科普兰①格罗菲②、格什温③的乐曲。由于这个缘故,看了图书馆通知的古义人告诉了吾良,一向对美国现代作曲家的作品不屑一顾,称之为没有画面的“电影音乐”的吾良,欣然同意来听音乐会。受市民欢迎的CIE唱片音乐会的入场有限制,即便常来图书馆,并且成绩好的人没有招待券也不能进。一般的人没有门路搞到票。古义人之所以能邀请吾良,是因为那篇表彰报道而得到了一本COD,外加三张音乐会的招待券。

  和大黄之间进行了一个白天和夜晚,又一个白天的三次谈话,渐渐没有什么话题了。虽然才四点,古义人用父亲惟一的遗物欧米茄手表对了对时间,告诉大黄一会儿和朋友有个约会,并提到了吾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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