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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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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这孩子,现在对她来说就是她所狂热渴望的生活的概念。在她周围,时间都为云雾所笼罩,她一点也觉察不到。晚上市民们聚在一起,带着遗憾的隐隐的恼怒谈论着古时候的自由和那个非常喜欢佛兰德地区的好国王卡尔。城里在煽动。新教徒秘密联合起来了,躲在阴暗角落里的社会渣滓纷纷拉帮结派,在来自西班牙的威胁性消息的支持下,小的以及同士兵的冲突不断在增加;在这不安宁的争吵中战争和反叛的火苗已经显出了迹象。小心谨慎的人现在已经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在外国,其余的人则在自我安慰,并让自己镇定下来,但是全国都处于战战兢兢的期盼之中,这在每个人身上都有反映。男人们坐在小酒店的角落里低声谈论着,店老板从他们中间走过,拿战争和他自己的恐惧开着玩笑,可是谁也笑不出来。那些耽于享乐的人,现在都失去了无忧无虑的欢乐,心里都很害怕,都在忐忑不安地期待着。 艾斯特对这个世界,对它的压抑和恐惧及其秘密的狂热毫无所知。孩子像往常一样安静,只是笨拙地朝她笑笑。所以她觉得周围没有丝毫变化。她的生活只是随着惟一的洪流奔向不祥的迷惘;围着她的黑暗使她把自己空虚时刻所做的种种幻想的梦当成了现实,这些梦是如此遥远和陌生,以至她对冷静和谨慎地去理解这个世界就永远不抱希望。她觉醒的女性竭力想要这个孩子,可是这胆小的神秘物却并不懂得女性,反而是她仿照圣经传说中那些朴素的神奇故事把他幻化成千百种形态,犹如寂寞的幻想具有种种魔法一样。要是有人用简单的语言给她解释了日常生活中的这个谜,那末她也许就会以姑娘们在这个时期所特有的那种羞涩的目光打量着从她身边走过的男人。不过她并没有去想那些男人,而只是望着孩子们在街上玩耍,梦幻似地想着那个奇异的奇迹:或许某一天也会赐给她那样一个愉快地玩耍的孩子,一个完完全全属于她的、成为她的幸福的孩子。她心里的愿望简直难以遏制,以至她说不定会不顾一切羞耻和胆怯,为了这个渴望的幸福而委身于第一个最好的男子;可是她不懂得这个具有创造力的结合,她的渴望在这些盲目而毫无意义的小路上走入了迷途。于是她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个陌生的孩子身边,她觉得他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所以她的缱绻情意变得如此热忱而真挚。 一天,她到了画家那里。他怀着隐隐不安的心情觉察到了她对这孩子那种过分的、几乎是病态的热情,她的脸上容光焕发,眼睛里闪烁着烦躁不安的神情。孩子通常都在,但这回却没有在那儿。她心里感到很不安,但是她不愿承认这一点,于是便向老人走去,问他这幅画的进展情况。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因为她一下感觉到很不好意思,在这段时间里她既没有去注意他,也没有去注意他的作品。她冷落了这位如此善良的人,心里像犯了罪一样感到十分沉重。但是他却显得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已经完成了,艾斯特,”他说,同时微微一笑,“早就画好了。过几天我要画交出去了。” 她的脸色变得煞白。一个不祥的预感袭上她的心头,她连想都不敢去想。她怯生生地非常轻声地问:“那我以后不用再到你们这儿来了?” 他向她伸出双手。这是个温和的强迫性的老姿势,曾使她一再为之着迷。“你多会儿想来就,孩子。来得越勤越好。你都看到了,我在这老屋子里一个人多么孤单,只要你在这里,整天就会融融乐乐的,你常来,经常来吧,艾斯特。” 她对这位老人的全部旧爱翻腾起来了,仿佛现在要溢过所有堤坝,汇聚成语言倾泻出来了。他是多伟大,多好啊!难道他的心不是真的,这孩子的心仅仅是她自己的梦?此刻,她对他又变得非常信赖,但是她生活的观念却仍像雷雨云似地压在这棵正在成熟的禾株上。她一想到这孩子就感到很难堪。她想把这烦恼压下去,一再把这句话往下压,但是它却冒了起来,变成一声狂野而绝望的叫喊:“孩子。” 老人默默无语。但是他的面容越来越严厉,几乎变得毫无情意。此刻他正一心希望她的心能为自己所有,而她却把他忘了,这就像被一只愤怒的胳膊搡了一下,使他非常反感。他冷冷地、漠不关心地:“孩子已经不在了。” 他感觉到她的目光贪婪地以疯狂的绝望神情停留在他的嘴上。但是他心里阴沉沉的自制力迫使他保持倔强和残酷。他没有说什么补充的话,此刻他恨这位姑娘,她从他那儿接受了那么多的爱,现在却全都忘了,毫无感激之情,这位善良而温顺的老人在这一刻感到了折磨她的乐趣。不过这种弱点和自我否定的出现只有一瞬间,就像在这柔和澄清的无垠大海中流去的一个孤独的波浪。他对她的目光心怀同情,便转过了身。 可是她受不了这种沉默。她以疯狂的表情扑到他胸前,紧紧抱住他,抽泣着,着。她怀着从未有过的巨大痛苦,哭着喊出了一番绝望的话:“我一定要重新得到这孩子,我的孩子。否则我就无法活下去,他是我仅有的一点小小的幸福,现在让人偷走了。你为什么要从我手里夺走这孩子?……我对你不好,但是请你原谅,把孩子给我吧。他在哪儿?告诉我!告诉我!我必须重新得到他……” 一阵无声的抽泣淹没了她的话。老人听了她的话深受感动,便向边哭边抱着他胸膛的姑娘俯来,这时她紧紧抓着的手正在慢慢地松弛,人也像一朵枯萎的花一样在一点点往下坠。他轻轻地抚摸着她散乱的黑黑的长头发。“聪明点,艾斯特!别哭。孩子是不在了,但是……” “这不是真的,不,这不是真的!”她怒气冲冲地说。 “这是真的,艾斯特。他母亲离开我们国家了。对外国人和异教徒来说,日子是很艰难的,对胆小的和忠实的人来说也是如此。他们去了法国或是英国。你干吗要沮丧呢……聪明点,艾斯特……再等几天……一切都又会好起来的……” “我不能,我不能,”她发狂似地嗷嗷哭着。“为什么抢走我的孩子……除了这孩子我可什么也没有了……我必须重新得到他……我必须,必须……他很喜欢我,他是惟一属于我的,完全属于我的人……叫我现在怎么活下去……告诉我,孩子在哪儿,告诉我……” 她又是埋怨,又是抽泣,凑在一起,起话来就显得杂乱无章和悲观失望,而且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没有意义,后来就变成了表情麻木的号啕大哭。她的思绪像紊乱的电闪射进绞尽了脑汁的头颅里,无法清醒,也无法安静;一切感觉和思考都不停地以旋风般的无情的力量围着一个痛苦的思想疯狂地旋转,她说的那些话非但摆脱不了这个思想,它反而跟着一起转了起来。这默默的、无边无际的海洋,她那正在寻觅的爱情的海洋是绝望的痛苦,现在翻腾喧嚣起来了。她的话杂乱无章地、火热地从嘴里流出来,就像是从一个弥合不了的伤口里一滴滴流出的血。老人沮丧地沉默着,他曾试图用温存的话来消解她的痛苦。但他觉得这种的原始力及其可怕的烈焰比劝慰的力量要大得多。他等待着,等待着。有时候她滔滔不绝、情绪激动的哭诉似乎有了停顿,激动的程度似乎也减弱了,但是随着一声声抽泣还不断冒出几句话来,又像喊又像哭。一个丰富的青春的灵魂在痛苦中流血。 他终于可以对她说话了。但是艾斯特并不听他。她那湿润、呆滞的眼睛里只有一个图像,充塞她感觉的只有一个思想。她像高烧中的谵妄一样,结结巴巴地说:“他笑起来有多可爱……他只属于我,只属于我一个人……有那么多美好的日子……我是他的母亲……人家不让我得到他了……我只要能见到他,只要再见一面……只要见到他,只要见一面……”她的声音又在一筹莫展的抽泣中消失了。她从老人胸前慢慢垂了下去,完全蹲在了地上,虚弱和战栗不已的手还紧紧抱着他的膝部,嘴里不断发出悲伤的。她挤缩在一起抽搐着的身体,以及深埋着的感情激动的面庞像是被愤怒的痛苦击毁了。她的毫无希望的思绪已经疲惫不堪,只是一再喃喃地重复这句单调的话:“只要见到他……只要见一面……只要见一面……只要见到他。” 老人朝她深深俯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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