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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店掌柜没有立刻回答,他用他的粗短的手指一个劲儿地抠他宽大的鼓胀的鼻孔。最后他开口说:

  “您不要把我当成一个坏教徒,不敬上帝。但是,您的这个事儿,不那么简单。我毕竟是父亲,我可以对我的孩子说,您就去这么办吧,我信赖你。您听我说,我们达成协议了。不过这孩子是很特别的……该死!那里发生什么事!”

  他突然气哼哼地跳了起来,因为他不喜欢别人打断他的话。在另一张桌子上有一个像疯了似的用酒杯把凳子敲得噔噔响,在喊人添酒。店掌柜粗暴地从他手里夺去酒杯,强忍着咒骂去向酒杯里灌酒。同时他又顺手拿来一个玻璃杯和一瓶酒,把它们放在客人的桌子上,斟满两玻璃杯酒。他自己的那杯酒一下子就给喝干了,他像感到很清爽似的把嘴巴胡子抹擦干净,然后开口说道:

  “我要告诉您,我是怎样碰到这个犹太女孩的。我当过兵,先是在意大利,后在德国。您听我说,那是一种很糟的行当,不比今天和从前更糟。后来我厌倦了这一行,我想经过德国回家去,找一种正当的手艺干,因为我手头的脏钱已经所剩无几了;那点脏钱都从手指缝流出去了,可我从来不是一个吝啬鬼。于是我来到一个德国的城市。我刚到那里,有一天晚上就听见外面哄闹咆哮。为什么,我不知道,只见一些人聚集起来,往死里打那些犹太人,我也跑过去挤进人群,总希望发现点什么,我出于好奇,很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那简直是闹到了疯狂的地步,他们破门而入,杀人抢劫,奸淫妇女,无所不为,这些家伙还贪得无厌地兴冲冲地大吼大叫。很快我就看腻了,我从人群里挤出来,因为不愿让我的正直的战斗之剑沾上女人的鲜血,也不愿意为了猎获物跟姑娘们扭斗。我走进一条小巷,刚想穿过这巷子回家,一个犹太老人疾步向我跑来,他满腮长长的胡子颤抖着,一脸心绪慌乱的样子,怀里抱着一个在睡梦中被惊醒的孩子。他结结巴巴地对我说了一大堆含混不清的话。他说的犹太德语我倒是全听懂了,意思是要是我想救他们,他就给我很多钱。我很可怜那个孩子,她一直用她那双大眼睛惊异地凝视着我。这笔交易似乎不坏。于是,我把我的大衣披在他身上,领他们到我的住所去。有几个人停留在小巷的巷口,他们不怀好意地向老人走来,但见我手里拿着一柄出鞘的剑,他们对这祖孙二人也就未加干涉。我把他们带到我那儿去;因为老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我,我也就在当天晚上离开了这个城市,城里的大火和一直肆虐到深夜。走了很远我们还能望见火光,老人绝望地呆呆地看着那火光,孩子一路上却睡得实实的。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间不很长:没几天,老人就得了重病,死在路上了。在这之前,他把他逃难时弄到的所有的钱都给了我,还给了一张用怪模怪样的字母写的条子,要我到安特卫普交给一个经纪人,那人的姓名他也告诉了我。临死前,他把他的孙女托付给我了。我来到这里,把那张字条交,那字条还真发生了奇妙的作用:那个经纪人给了我相当可观的一笔钱,比我预想的多得多。我很高兴,因为我从此结束了我的流浪生活,买下了这座房子和这家酒店,那疯狂的战争年代我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了。那孩子我始终留在身边:我感到很遗憾,我也曾希望她长大后能为我这个老鳏夫照管这个家,但事与愿违。

  “正像您现在所看见的,她整天就是这个样子。她总呆头呆脑地望着窗外,不跟任何人说话,答言也只是那么羞答答的一句,她那低头缩脖的样子活像有人要揍她似的。她从不跟男人讲话。起先我想她能在我这酒店里帮帮忙,像对门老板的小女儿那样给我招揽顾客,人家那女孩子跟顾客开玩笑,逗他们高兴,酒是一杯接着一杯地被喝得精光。可是我的女儿过分拘谨:谁要是碰一下,她就像一阵旋风似的冲出门去。随后,我就找她,她总是坐在哪儿的一个角落里缩成一团嗷嗷地哭嚎,能把一个人的心给哭碎了,还以为谁伤害了她呢。就是这么一个怪孩子!”

  “请告诉我,”画家打断说话人,他在说话时好像越来越陷入沉思,“她仍然是犹太人,还是已经改宗教了?”

  店掌柜狼狈地抓了抓脑袋。“您知道,”然后开口说,“我当过兵,我知道我自己就不很笃信教。我过去很少进教堂,现在也不进教堂,为了这个,我很后悔。对于给孩子改宗,我的头脑好像一直很麻木。这我从来没有像模像样地试着去做,因为我觉得这对这个固执的孩子是徒劳的。人们曾唆使神甫卡我的脖子,恐吓我;我只好劝他们放心地等到孩子懂事的时候。不过这事恐怕还要等很长时间,虽然她现在已经十五周岁了,因为她非常内向,十分古怪。熟悉犹太这个民族的人都知道他们就是这样奇怪的人;我觉得那位老人很好,这女孩也不坏,只是很难跟她接近。您说的事,我觉得不错,因为我认为,一个教徒对灵魂的挽救从都不可能是做得很够,每一项这样的活动都是很重要的……我要坦白地告诉您,我对这孩子没有真正的权威,只要她用她那黑色的大眼睛去瞪一个人,那人就不敢加害于他。这您全看见的。我去叫她。”

  他骄傲地站起来,又斟满一杯酒,站着一饮而尽,然后噔噔地穿过店堂,这时又来了几个海员,从他们的短小的白色陶土烟斗里往外喷着一股股遮头盖脸的浓烟。他亲热地跟他们握手,斟满他们的酒杯,跟他们开着粗俗的玩笑。随后,他才想起他要去干什么,画家听见他迈着沉重有力的步子慢慢走上楼梯。

  他的情绪非常古怪。这温馨的信任本来使他的动作都变得欢快起来,但现在却随着酒店里光亮的不断增大而显得黯淡无光了。街心的尘埃和屋里昏暗的烟气飘浮在他记忆中的那幅闪着微光的画像上面。把这到处都与具有如此光辉思想的尘世女人的形象混杂在一起的肥壮而粗野的人类提升到他的虔诚梦的最高位置,乃是一种罪恶,他心里依稀跃动着对这种罪恶的恐惧。想到要他从某人的手里接受由秘密和公开的奇迹信号指示他寻找的馈赠物,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店掌柜又回到店堂里来,在他那笨重的宽大的黑影里映衬出一个女孩的形体,那女孩犹犹豫豫地,好像害怕那狂呼乱叫的烟气似地停在门前,像求助般用细纤纤的手抓住门框。店掌柜的一句命她进来的粗话,吓得她那刚一出现的影子退回楼梯通道的黑暗里去。这时,画家已经站起身来。朝她走过去。他用自己衰老的粗糙的但又那么温柔的手抓住她的手,一边凝视着她的眼睛一边亲切地轻声说:“你不想在我这儿坐一会儿吗?”

  这女孩惊讶地望着他,因为听到这充满温柔和被净化的爱的、深沉的银铃一样的语调而感到无比惊异,这语调第一次透过酒店里烟雾缭绕的黑暗迎向她扑来。她脸上流露出那些成年累月渴望爱抚的人和那些有朝一日以惊愕的灵魂接纳她的人的那种微微颤抖的惊恐,感觉到他的双手的温柔和他两眼脉脉含情的善良。当她得到这个人的温柔时,在她内在的眼睛里出现了她已故祖父的面影,被遗忘的银铃又在她心里敲响,敲击的声音是那么大,那么欢快,一直穿过所有的脉络,上升到咽喉,弄得她答不出一句话。她只是脸红了,使劲儿点头,几乎像在气头上,突如其来的动作似乎笨拙生硬。她怯生生地满怀期望地跟着他来到他的座位前,半坐在他身旁,没有去挪动那个长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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