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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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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愈来愈紧地挤在一起,仿佛要一起用一颗心脏来聆听,作为唯一虔诚的宗教团体接受“信心”这个词;它向他们呼啸而来,交织着种种声音,每次出现的形式各各不同。在这异乎寻常的强大力量面前,人人感到自己脆弱,然而又都欣欣然愿被它所把握,所负载,所有的人们都像一个人一样感受着欢快的战栗。第一次响起雷鸣般的“阿里路亚”的时候,其中一人蓦然站了起来,其他人不约而同也一下子随他一齐起立;他们觉得被这么宏伟的力量攫住,人们是不能够粘着在地面上的,他们站起来,要让他们的声音更接近上帝一寸,并且恭顺地向他呈献自己的敬畏之感。嗣后他们离去,挨家挨户诉说一部旷世未闻的音响作品已经问世。为能聆听这部杰作,全城怀着紧张的心情,快乐得战栗了。 六天以后,四月十三日晚上,音乐厅门庭若市。为使大厅容纳更多听众,女士不穿有箍环扩撑的衣裙,骑士不佩剑;七百人——空前的数字——蜂拥而来,作品尚未公演,美誉已迅速传扬;乐曲开始时,大厅里肃静无哗,连呼吸声也听不到,人们愈来愈肃穆地侧耳聆听。接着迸发出合唱的歌声,拥有暴风雨般的力量,人们的心开始颤抖了。 亨德尔站在大风琴旁边。本来他是要亲自监督、亲自指挥这部作品演出的,但它挣脱他的控制,他自己迷失在这作品中,感到它变得陌生了,仿佛自己从未听过、从未创作过这部作品似的,他又一次被心中奔腾的波涛负载而去。到了最后开始唱“阿门”,他的双唇不自觉地张开,同合唱队员齐声歌唱,像这样唱法在他一生中是绝无仅有的。但当其他人的欢呼声闹嚷嚷充塞大厅之时,他迅即从边上悄悄离去,为了不向要向他致谢的人群,而向赐予他这部作品的神灵表示感谢。 闸门已经打开。音响之河又年复一年奔流不息。从此以后,无论什么都不能使亨德尔低头屈服,无论什么都不能使复活者再度失去生活的勇气。他在伦敦创建的歌剧院再次破产,持有债券的债权人再次对他催逼:但他昂首挺立,经受住了一切令人不快的事件,年已六旬的老人沿着他的作品的里程碑无忧无虑,毫不在乎地走他自己的路。有人给他制造麻烦,但他懂得如何体面地战胜它们。他日渐年迈力衰,双臂瘫痪,两腿风湿痉挛,但他依旧以不知疲倦的心从事创作,永不中断。最后,视力也不行了;在写作《耶弗塔》的过程中,他失明了。犹如失聪后的贝多芬,他虽双目俱眇,依然不知疲倦地、不可战胜地创作不已;然而他在人世间的胜利愈辉煌,他在上帝面前便愈谦卑。 如同一切真正的严谨的艺术家,亨德尔从不称道自己的作品。但有一部作品是他由衷地挚爱的,这就是《弥赛亚》。他满怀感激之情爱这部作品,因为它把他从自身的深渊中拯救出来,因为他在这作品中得到了解脱。他在伦敦年复一年演奏《弥赛亚》,每次演出的收入(一次演出五百英镑)全部捐医院。这是康愈者对病人,已获解放的人对身陷囹圄的人的捐助。他曾带着这部作品走出阴曹地府,他也要以这部作品告别人世。一七五九年四月六日,已经病重的七十四岁老翁让人把自己领到考文特花园的讲坛。 忠诚的朋友——音乐家、歌唱家们,围拥着魁伟的盲者:他那空虚的、失去光辉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他们。但当音响的巨浪有如海涛汹涌澎湃,数百人朝向他发出风暴似的确信的欢呼声,此时疲惫的面孔顿时容光焕发。他挥动手臂打拍子,严肃而虔诚地歌唱,仿佛他是牧师,正站在自己和众人棺木前,同大家一道,为自己、为众人的解脱祈祷。只有一次,他哆嗦了一下,那时,随着“要吹响长号”的呼喊声响起了激越的长号声,他抬起呆滞的双眼仰望上苍,仿佛此时他已面临末日审判;他知道,他工作得不错。他可以昂首走到上帝面前。 朋友们深受感动,把老盲人送回家去。他们同样觉得:这是一次告别。他在床上还嘴唇微动,喃喃自语,想在耶稣受难日那一天死去。大夫惊讶不置,不能理解,因为他们不知道那年的耶稣受难日是四月十三日,从前那只沉重的手注正是在这一天将他击倒在地的,他的《弥赛亚》又是在这一天第一次奏响问世。在万念俱灰的那一天,他复活了。他要死在复活的那一天,以获取为永生而复活的确信。 果然,同主宰生一样,这唯一的意志也主宰死。四月十三日,亨德尔精力耗尽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庞大的身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褥上,已是一具空虚、沉重的躯壳。一如空贝壳发出大海喧嚣的涛声,他的心里响起无法听见的音乐,比他平生听过的都更奇异,更瑰丽。催促的渐强音使灵魂缓缓脱离疲瘪的躯壳,将它送上失重之境。涛声阵阵,永恒的音响飘上永恒之境。翌日,复活节的钟声还没敲响,格奥尔格·弗里德里希·亨德尔终有一死的东西终于逝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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