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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他又顿住了,我身上感到有些寒意:莫非是此刻轻轻从船上呼啸而过的晨风带来的第一阵骤寒?可是这张受尽折磨的脸——此刻已被晨光的反照映得清晰可辨——又振作起来:

  “我这样在席子上躺了多少时间,我不知道。有人碰碰我的身体。我一惊而起。是那个听差畏畏缩缩地站在我的面前,还是那副卑躬屈膝的样子,神色不安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有人想进来……想看看她。’

  “‘谁也不许进来。’

  “‘是……可是……’

  “他的眼睛里满是惊恐的神气。他想说什么,可是又不敢说。这头忠实的动物不知怎的在忍受着一种痛苦。

  “‘是谁呀?’

  “他浑身哆嗦地凝视着我,好像怕我揍他似的,然后他说道——他没有提名道姓……这样一个低等的生物,一下子怎么会那么懂事?有些时候,一种难以形容的机警使非常鲁钝的人也变得机敏狡黠,这是怎么搞的,……然后他非常……非常胆战心惊地说道……‘就是他。

  “我一跃而起,立刻全都明白了,并且立刻如饥似渴、迫不及待地想见见这个陌生男人。您瞧,真是怪事……在所有这些痛苦之中,又是渴望、又是惊恐、又是忙乱的热昏之中,我竟然整个儿的把‘他’给忘了……我忘记了,还有一个男人参与了这件事情……这个女人爱过他,并且把她不愿给我的东西,热情奔放地奉献给了他……十二小时、二十四小时以前我可能还恨他,还会把他撕成碎片……可是现在……我、我没法向您描述,我是如何迫切地希望看见他……爱他,因为她爱过他。

  “我一步就跳到门口。一个年轻的、非常年轻的金发军官站在门外,举止异常笨拙,身材极其瘦削,脸色非常苍白。看上去像个孩子,真是……真是年轻已极……同时使我受到难以名状的震动的,乃是他拚命想装出一副大丈夫的样子,拚命想维持他的仪表……掩盖他内心的激动……他举手敬礼的时候,我立刻发现,他的手在发抖。……我恨不得跟他拥抱……因为他完全符合我的愿望,我希望占有这个女人的男子不是一个勾引妇女的能手,不是傲气冲天的家伙……不是这样,她是委身给一个半大的孩子,一个纯洁的、温柔的男人。

  “这个年轻人非常拘谨地站在我的面前,我那贪婪的目光,我热情欢迎的姿态,只有使他更加慌乱。他嘴唇上面的小胡子不时抽动,泄露了他内心的骚动……这位年轻的军官,这个孩子不得不使劲控制自己,免得失声痛哭

  “‘请原谅,’他终于开口说道,‘我很希望能……再见一见……太太。’

  “我无意识地、完全不由自主地伸出我的手臂,搂着他,搂着这个陌生人的肩膀,像搀扶一个病人似的扶着他走。他不胜惊讶地望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无限的温暖和感激……在这一瞬间,我们两人都明白了,我们之间有某种共同的东西……我们走去看死者……她躺在那里,盖着雪白的亚麻布,浑身洁白……我感觉到,我在他身边,使他感到压抑……所以我退后几步,让他单独跟死者呆在一起。他慢慢地走过去……拖着脚步,一步步向前挪……我从他的肩膀看出,他心如刀绞,肝肠寸断……他走着,就像一个人顶着猛烈的风暴,一步步向前走……突然,在她的床前,他跪倒在地……正像我先前晕倒一样。

  “我马上跳上前去,把他搀起来,扶到一张沙发上去坐下。他不再害臊,失声痛哭,倾吐他心里的痛苦。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无意识地用手抚摩他那像孩子的头发一样柔软的金发。他抓住我的手……非常温柔,但有些心惊胆战……我突然发现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请您把实话告诉我,大夫,’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她是自杀的吗?’

  “‘不是,’我说道。

  “‘这么说是人家……我的意思是……是别人害得她死去的?’

  “‘不是,’我又说道,虽然我喉咙里堵得厉害,真想冲着他大叫:‘害死她的是我!是我!是我!……还有你!……是我们两个!再就是她的倔强,她那不幸的倔强!’可是我忍住了。我又重复一遍:‘不是……谁也没有过错……这是厄运!’

  “‘我没法相信,’他呻吟道,‘我没法相信这件事情。前天她还参加舞会,笑容满面,跟我打招呼。这怎么可能,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我给他编了很长的一篇谎话。即使在他面前,我也没有泄露那个秘密。以后这几天,我们在一起谈心,就像两个兄弟,仿佛被那种把我们连结起来的感情笼罩着,我们彼此之间并不互相披露这种感情;但是我们彼此都感觉到,我们整个生命都连系在这个女人身上……有时候话都已经涌到我的嘴边,但是我又咬紧牙关忍住了——他从来也不知道,这个女人怀了他的孩子……她要我打掉这个孩子,他的孩子,最后她和这个孩子一起堕人了深渊。可是我躲在他那儿的那几天,我们只是谈她……因为——我刚才忘了跟您说了,人家在到处找我……她的丈夫回来了,那时棺材已经盖上……他不愿意相信检查结果……人们议论纷纷……她的丈夫派人找我……叫我见他,我受下了,我知道,她在这个丈夫身边受了不少罪……我藏了起来……四天四夜我足不逾户,我们两个都没离开他的寓所……她的情人给我改名换姓在船上弄到一个舱位,让我逃走……我像个贼似的半夜三更溜上甲板,免得有人认出我来,……我把我所拥有的一切全部丢下……我的房子,里面有我七年来的全部科研成果……我的财产,全部家当……全都敞开地搁在那里,谁想拿都可以去拿……政府机构的先生们大概早已把我除名,因为我没有请假,擅离职守……可是我不能再生活在这房子里,在这城市里……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使我回忆起她……我像个小偷连夜出逃……只想躲开她……只想忘却一切。……

  “可是……等我半夜里……一上船……我的朋友陪我在一起……这时候……这时候他们恰好用起重机把什么东西拉上来……四四方方,黑黝黝的……她的棺村……您听着:是她的棺材……她一直追我到这儿,就像我以前老是跟踪追她一样……我只好站在一边,假装是个陌生人,因为她的丈夫也上了船……他护送灵柩到英国去……说不定到了英国他会叫人开棺验尸……他又把她夺了过去……现在她又属于他了……不再属于我们……我们……我们两个……可是我还在这儿……我将跟着一起去,直到最后的时刻……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的,永远也不得让他知道……我会捍卫她的秘密的,我会抵御任何尝试……抵御这个恶棍,就是因为害怕这个恶棍,她走上了死路……他什么也不会知道……她的秘密属于我,就归我一人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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