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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哦,原来如此!工程师想道。一下子他全明白了,正好是在刚才,有人把那些关于凡·博伦的闲话传给了他,使他不由得吓了一跳;他差一点就向她求婚了,好险啊!现在他明白了:老两口是想急急忙忙地把她打发走,免得她继续给他们惹麻烦,炸弹已经爆炸了!

  唔,现在可不能再掺和进去了,他急忙想道。打岔!打岔!他于是开始讲些不痛不痒的话。哎,也许这还不是最终的决定吧,也许这两位长辈还会再考虑考虑的,而到了明年……然而克丽丝蒂娜这时既没有听,也没有想,她只觉得自己满腔的痛苦必须倾吐出来,必须痛痛快快、淋漓尽致地倾诉出来,就像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只能用大声哭叫,使劲跺脚来表达自己的感情那样。“可我不想走!我不想走……现在我不想回家……现在回去干什么,那种日子我再也受不了啦……受不了啦……我要完了……回家去我要发疯的……我向您起誓,我不能,我不能,我也不愿……您帮帮我吧……您帮助帮助我吧!”

  这是一个垂死的溺水者发出的绝望的呼喊,凄厉震耳,已是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了。她的声音现在突然像从一个呛水的人喉咙里发出的那样尖利,而且,那突然爆发出来的抽抽搭搭的哭泣猛烈震撼着她全身,以致他好像也受到了感染,在自己身上觉出了阵阵的抽搐。“别这样,”他求她,一时不由自主地被这景象打动了。“别哭呀!别老这样哭呀!”为了安慰她,他的胳臂不由自主地把她搂紧了些,她随着他,瘫软无力地靠在他胸口上。然而这样依偎着并没有一点情意绵绵,只有极度的精力衰竭,只有莫名的疲惫倦怠。惟一的慰藉,是她现在能感觉到自己是挨着一个活人的身躯,感到还有一只手在抚弄她的头发,自己还不是完全陷入孤苦无依、孑然一身、千夫所指的可怕境地。逐渐地,她的啜泣减弱了,不那么外露了,不再是触电似的抽搐,而变成了低声呜咽。

  克丽丝蒂娜结识不久的这个男子,此刻的心情是颇为奇特的。他发现自己突然置身于树林的暗影中,然而离宾馆又不过才二十步远(随时可能被看见,随时可能有人路过这里),怀里又抱着个哭哭啼啼的年轻女子,他清楚地觉出她那投入自己怀抱的胸脯像热浪似地跌宕起伏。于是他禁不住油然而生怜悯之心,而男人对受苦的女人的怜悯,又总是会情不自禁地表现为温存爱抚。好好安慰她一下吧,他想,要好好地安慰安慰她!想着他便用左手(她一直紧紧拉着他的右手以免摔倒)像施行催眠术那样轻轻抚摩她的头发。为了进一步减轻她的哭泣,他又俯身去吻她的头发,吻她的两鬓,最后吻到她那颤抖的嘴唇了。这时,一阵语无伦次、断断续续的呼喊突然从她嘴里迸发出来:

  “您带我走吧,您带我走吧……我们离开这儿……您上哪儿都行,您随便去哪里我都跟着您……只要离开这里永远不回来就行……不回家去……我受不了……到哪儿都可以,就是不要回去……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回去……不管您去哪儿都行,不管去多久都行……走吧,快走吧!”在这狂乱的呓语中她拼命摇他的身子,就像摇撼一棵大树。“您带我走吧!”

  工程师吓坏了,赶快煞车!这个讲求实际的男人想道,现在得迅速果断地紧急煞车!想个办法让她平静下来,然后送回宾馆去,否则事情就棘手了。

  “对,亲爱的,”他说,“好的,亲爱的……不过干什么事都不能操之过急呀……我们再好好商量商量吧。您再考虑考虑,明天再说……也许您的两位亲戚那时又改变了主意,他们会感到遗憾……到明天,咱们看什么就都有个眉目了。”可是,她浑身颤抖着坚持:“不,不能等明天,不能等到明天!明天我就得离开了,早晨就得走,一大早就得走……他们已经把我一脚踢开了,把我推开,就像对付一个加急邮包,让人火速运走……而我可不愿就这样给打发走……我不愿意……”说到这里她更紧地抓住他:“您就带我走吗……马上,马上走……您帮助我一下吧……我……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必须立即结束这场戏了!工程师心里想。决不能卷进去!她已经失去理智,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好,好,好,亲爱的,”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当然啦,我是了解你的……咱们到里面好好商量吧,别在这儿,这里您不能再呆下去了……您会受凉的……没有穿大衣,只有这么件薄薄的衣裳……来,咱们现在先回去,到大厅里坐下来讲……”一边说着他小心翼翼地轻轻把手臂从她身上抽回来。“走吧,亲爱的。”

  克丽丝蒂娜一怔,呆呆看着他,哭声戛然而止。他的话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一句也不明白。然而在极度的绝望中,她的肉体却在他那下意识的微微颤抖中感觉到那只温暖、柔情的手臂怯怯地缩回去了。肉体先感觉出,接着本能告诉她,然后理智才吃惊地认识到:这个男人正在从她身边退缩,他缩手缩脚、胆小如鼠、怕受牵连;她认识到,所有的人都要把她从这里轰走,所有的人都不愿她留在这里,毫无例外。认识到这些,她从刚才的迷蒙状态中清醒过来。她狠狠地鼓了鼓劲,然后简单明了地厉声说道:“谢谢,谢谢。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对不起,我刚刚只是一时感觉不大舒服,姨妈说得对,这儿的高山空气对我的身体没有益处。”

  他还想说点什么,但是她已经头也不回地挺直腰杆大步匆匆先走了,决不要再看他的脸一眼,决不再看任何人,走,走,走,决不再对这些盛气凌人、胆小如鼠、饱食终日的家伙,决不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低声下气,走,走,走,再不要他们的任何东西,再不要他们的任何施舍,再不上当受骗,再不和他们说心里话,再不把心交给任何人,决不再这样干了,走,走,走,宁愿冻死在路边,宁可饿死在茅屋,也不在这儿呆下去了!当她穿过这所平日顶礼膜拜的房子、这平日十分心爱的大厅,从这些像彩绘石头一般的人身旁走过时,心里只有一种感情了:恨。恨那个男人,恨这里每一个人,恨所有的人。

  整整一夜,克丽丝蒂娜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圈手椅里。她思绪沉重,思想不断兜圈子,转来转去始终围绕着一个感觉:一切都完了。她并不觉得有明确实在的、说得出摸得着的疼痛,而是一直处于一种麻木不仁的状态中,在这种状态下她觉得有某种潜藏的东西在使她身上隐隐作痛,好像一个人在做手术时虽然上了麻醉药,但仍能隐约觉得那火辣辣的刀子在剖开自己的肚皮一样。原来,在她默默静坐、两眼黯然失神地盯着桌子愣神儿时,情况又有了变化,一件她那麻木的意识并不明白的事在她身上发生了,这就是:她身上那另一个人,那个新我,那个生活在梦幻般的九天的、人为的双重自我,那位虚妄而非真实,然而又的确是有血有肉、实实在在的封·博伦小姐,正在她体内逐渐死去。现在她仍旧坐在那位小姐的房间里,身子也仍然还是那个人的,冰凉的脖颈上还戴着那个人的项链,嘴唇上还涂着艳丽的口红,肩上还披着那个人心爱的轻纱一般的夜礼服,但是,此刻这件衣服已使她感到浑身不自在,感到像裹尸布裹在僵尸上一样恐怖了。

  这衣服现在已经不是她的了,这另一个世界,这个上等人的世界,这个乐园中不再有任何东西属于她了,一切又都同第一天一样陌生、一样同自己格格不入了。洁白、光滑的床铺就在她旁边,上面整整齐齐地放着松软的鸭绒被,发出柔和而温煦的光彩,但她不想躺上去:这已经不再属于她了。她感觉四周这些色泽光亮的桌椅、默默无言的地毯、所有黄铜、丝绸、玻璃的物件和用品不再是属于自己的,戴在手上的手套、挂在脖子上的珍珠也都不再是自己的,——所有这一切都属于那另外一个人,那个现在已被杀害了的孪生姐妹克丽丝蒂安娜·封·博伦,那个已经不再是她、但又确实是她自己的女人。

  她一再努力不去想这个人工的自我,而去想她真正的自己,她强迫自己去想母亲,想着她在重病中,也许现在已经死了。可是,无论她怎样使劲激发自己的感情,却产生不出痛苦,产生不出焦虑,现在是一种感情淹没了其他一切,一种愤怒,一种深沉的、剧烈的、绝望的愤怒,它郁积在胸发泄不出,一种无比巨大的愤怒——她不知道是冲着谁,是冲着姨妈,冲着母亲,还是冲着命运,这是一个受到不公平待遇的人的愤怒。她那备受折磨的心灵只有一个感觉:别人夺走了她的什么东西,她现在不得不从这个幸运儿自我中蜕变出来,变成一条向隅而泣的可怜虫;有什么东西一去不复返,永远地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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