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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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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舞毕,这位头发金黄的高个子男人——据他自我介绍,他是格拉德巴赫①来的工程师——彬彬有礼地伴她回到姨爹桌旁。在他把手臂从她身上拿开,那小小的接触面上的暖气骤然消失的一瞬间,她立时感到全身变得柔弱、渺小,似乎由于接触中断,新获得的力量也随之部分流失了。坐下时,她还有些神思恍惚。她心里充满幸福感,向姨爹微微笑着。姨爹亲切地招呼她坐下来,但激动中她一开始竟没有发现他们桌旁还坐着第三者:埃尔金斯将军。现在,他彬彬有礼地站起来鞠了一躬,他是特地来请姨妈介绍他同这个可爱的姑娘认识的。此刻他挺直身子、毕恭毕敬地站在她前面,威严的脸低垂着,就像对一位尊贵的夫人那样。克丽丝蒂娜吓坏了,赶紧稳住自己慌乱的情绪。老天爷,同这样一位出身高贵、声名显赫的人物说什么才好啊?姨妈说所有报纸都登过他的照片,他甚至还上了电影呢!可她没想到,反而是埃尔金斯将军首先向她表示歉意,请她原谅他德语说得很差。 他说,他虽然在海德堡上过大学,可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唉,光阴似箭,不服老不行了,要是他斗胆请她跳下一个舞,那么她这位跳舞如此出色的小姐是一定会海涵他这个老朽的吧:他的左腿里还有在伊普雷②作战时留下的一块弹片呢。不过说到底,在现今这个世界上要想办成一点事情,只有宽大为怀才行,克丽丝蒂娜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直到过了一阵,当她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同他跳舞时,她才吃惊地发现社交应酬对她来说竟一下子变得这样轻而易举!我究竟是什么人?她不寒而栗地想道。我究竟是怎么啦?为什么这一切我突然全都会了?我的舞姿多么美好,动作多么轻捷,可我本来是笨手笨脚,动作生硬的,这一点舞蹈老师是说过的呀。 ①格拉德巴赫,德国一城市。 ②伊普雷,比利时西部城市。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在这里有过几次激战。 现在呢,倒像是我在带他,而不是他在带我了!还有,我的谈吐又是多么流畅,也许根本就不那么傻气!你瞧,这个大人物不是在和颜悦色地听着我讲吗?究竟是这件衣裳、这里的环境使我变得判若两人了呢,还是这一切能力原本就在我身上存在着,仅仅因为我一直大胆小、太拘谨而没有外露?母亲不是经常数落我,说这是我的毛病吗?也许这一切压根就不那么困难,也许整个人生比我想像的要容易万倍,关键是要有勇气,要自爱、自信,做到了这一点,就会有神力自天而降了。 舞罢,埃尔金斯将军又带着她缓慢地、从容地在大厅里巡行。她骄傲地挽着他的胳臂,感到在自己昂然直视前方时,颈项十分挺拔有力,自己也由于这昂首挺胸的姿态而更年轻、更美丽了。在谈话中,她直率地向埃尔金斯将军承认自己是初次来到这里,恩加丁最脍炙入口的地方,马洛亚和锡尔斯玛丽亚①还没有去过,埃尔金斯对她这一表白的反应显然是高兴,而不是瞧不起。“既然如此,那么你能否赏光,明早同我一起坐我的车子去马洛亚看看呢?” “那简直太高兴了。”她受宠若惊地说,同时满怀感激——她从哪里突然来了勇气?——几乎是伙伴式地紧握这位高贵的老者的手。自从众人简直是争先恐后地向她献殷勤,自从她看到,在这个地方,一次匆匆的晤面也会完全变成热情坦率的交谈;而在那边,在她所生活的那个狭小天地里,人与人却互相嫉妒,看见别人面包上的黄油和手指上的戒指就眼红,她便愈来愈感到这个今天早上还对自己充满敌意的大厅像自己的家一样亲切温暖,愈来愈对自己充满自信了。 她欢天喜地向姨爹姨妈传达了将军对自己的盛情邀请,可是,别人并不给她多少说话的时间。那个德国工程师再次来请她跳舞,他毫不避讳地横穿大厅,大步朝她走来。通过工程师,她结识了一位法国医生,通过姨爹又认识了他的一个美国朋友,此外还认识了许多许多人,他们的名字她在激动无比的欢欣中差不多完全没有听清楚,这也难怪啊,她十年里也没有这两个小时内接触这么多和蔼可亲、彬彬有礼、情趣高雅的人们。他们请她跳舞,敬她香酒、甜酒、邀她出游,约她爬山,谁都情急意切地想认识她,谁都以殷勤好客的热情宠爱着她,这种殷勤和热情,看来这里所有的人都觉得是理所应当的。 “你简直成了大明星了,孩子。”姨妈悄悄在她耳边说,她为自己的被保护人今晚轰动全场而颇有得意之色。直到看见姨爹在那里使劲憋住呵欠,两位女士这才觉察到,老头子已经逐渐感到累了。他一开始虽然也硬充好汉,不肯承认自己其实已很明显的疲劳,但终于顶不住不认输了。“对,恐怕我们三个都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别想一口吃个胖子。明天又有一整天时间,We will make a good job of it②”克丽丝蒂娜又看了一眼这间奇妙的大厅,但见各种枝形吊灯、烛形电灯把大厅照得通明透亮,空气在乐声和熙攘的人声中微微震颤:她此时觉得好像自己是刚刚浴罢归岸,浑身清新凉爽,每根神经都在欣喜地颤抖,每个毛孔都无比舒坦。她感激地拉过老人的胳臂,微微托起,迅速俯身下去,怀着无法抑制的激动心情吻了吻那只满是皱纹的手。 ①马洛亚和锡尔斯均为上恩加丁疗养地,锡尔斯玛丽亚是锡尔斯的一景。 ②英语:我们要好好过一过。 又是独自一人在房里了,她惊奇、迷惘,对自己、对突然又笼罩着周围一切的寂静感到吃惊:现在她才觉出在松松的衣裙下自己的皮肉烧得滚烫滚烫。猛然间她感到这屋子像笼子一样狭窄,自己那由于过分兴奋激动而热血翻腾、心潮澎湃的身子,绷的太紧了。于是她嗖的一声推开了阳台门,顷刻间,雪后的清新空气便像决堤的激流,猛烈冲刷着她裸露的双肩,现在她不再觉得憋得慌,呼吸又恢复正常,变得自然、均匀了。她信步走到阳台上,轻轻打了个寒战,一时又沉浸在幸福里:因为自己这个炽热的、激情满腔的身子突然面对寥廓空旷的夜景,可以让自己这颗弱小的凡人之心,在这浩瀚的莽莽苍穹之中单人独马、左奔右突地自由跳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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