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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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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一起下楼去,这件新衣裙充分显露了她美丽的线条,穿着它缓步走下楼梯,克丽丝蒂娜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全身轻飘飘的,好像什么也没穿,简直不像是在走,而像是在飘,她感到似乎楼梯是一级一级地、平滑地向上朝她迎来。在二楼的楼梯平台上,她们遇见了一位穿晚礼服的长者,他有一头整齐的白发,头缝分得像刀切一般笔直。他彬彬有礼地向姨妈打招呼,站住让两位女士先走。就在从他身旁经过的短促瞬间,克丽丝蒂娜感到他在特别注意地看自己,这是一个男子对女人的赞赏和几乎是敬畏的目光。这目光使她顿时两颊发热:在她以往的生活里,还从没有哪个有地位的男人,哪位真正的绅士,这样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同时又带着这样明显的赞赏目光向她致意呀。“这是埃尔金斯将军,也许你在战时就听到过他的名字吧。他现在是伦敦地理学会的会长。” 姨妈介绍说,“在带兵的那些年里,他休假时去过西藏,在那里有一些大发现呢。他可是位大名鼎鼎的人物,我要郑重地介绍你和他认识,认识这佼佼中的佼佼者,经常出入宫廷的人。”克丽丝蒂娜欣喜万分。一个多么高贵、多么见多识广的人啊!他初次见面就不蔑视自己,就不把自己看作跻身上流社会的旁观者,一个乔装打扮混进来的女人,不,他向她鞠了一个躬,像对一个贵族、对一个与自己身分相当的人一样。到这时候,她才感到自己取得合法地位了。 接下去,她的自信又一次得到鼓励而增强起来。她们还没有走到桌边,姨爹就同样大吃一惊:“啊呀,哪里来的这位漂亮小姐!唔,半天不见,你就变得这么标致了!真是好看得要命——哦,对不起,我是想说:你真是好看极了。”克丽丝蒂娜再次感到自己由于浑身舒服而脸上泛起红晕,暖洋洋、麻酥酥的感觉一直沁入肺腑。“哟,姨爹,难道你也想恭维我不成?”她试图说句打趣话。“哪里,哪里!”老先生哈哈笑起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开始装模作样了。他那揉皱的衬衣前胸一下子被绷得平平整整,长辈的架子不见了。 那双眼圈发红、夹在腮帮子两嘟噜肥肉中间的小眼睛,闪着好奇的、几乎是贪婪的光。少女出乎意料的标致,勾起了他的兴趣,使他乐不可支、异常兴奋,忽然变得伶牙俐齿了。他一边细细打量她,一面滔滔不绝地对少女的外貌发表了一连串行家的评论,弄得姨妈只好笑着挥手示意,叫他快别再那么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说下去,可别再讲这么多花言巧语,要向她献殷勤嘛,恐怕还是年轻人更合适些。这时,侍者们已经肃立恭候在一旁:他们像圣坛旁的待童一样,毕恭毕敬地站在桌旁等候发话。克丽丝蒂娜心想:真奇怪啊,中午我怎么会那样害怕他们,害怕这些举止有礼、少言寡语、说话低声细气的男人?难道他们努力做的不正是要使客人感觉不出他们在旁边呆着吗?这样想着,她吃起饭来胆壮了。 畏惧消失了,长途旅行带来的辘辘饥肠在大声报到了。她觉得饭菜从来没有这么香,津津有味地吃着易于消化的调料丰富的馅饼,吃着摆在一圈布置得精美绝伦的青菜当中的烤肉,还有那又嫩又酥的、人们不断用银制刀叉周到地布在她面前碟子里的美食,她什么也不用操心,什么也不用想。至于惊奇嘛,现在可以说已经丝毫没有了,因为,凡是这里的一切都是异常美好的呀,而最美的事就是她有幸能坐在这里,来到这灯火辉熄、高朋满座却又鸦雀无声的大厅,置身于一群衣着考究、十之八九非常显赫的人物中间;她是什么人啊,她……啊不,别想这些,人家允许你在这里呆几天,你这几天就别再想这些了,最使她觉得美味无比的要算葡萄酒了。 这酒一定是用得天独厚、饱尝南国阳光的葡萄酿造的,一定是来自遥远、幸福、美好的国度;盛在水晶般的薄酒杯中,它像琥珀一样透明,呷在口中甘甜清洌,像油一般滑润,咽下时咽喉无比舒畅。起初,克丽丝蒂娜只敢慢悠悠地、腼腆地微微呷两口,但后来,姨爹看到她显然喝着舒服,就兴致勃勃地不断灌她,她也抵挡不住诱惑,让他一杯又一杯地为自己斟满。于是不知不觉中,她不由自主地拉开了话匣子,笑声轻快得像开了瓶塞的香槟酒一样从她的喉咙里突突地迸发出来。 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那欢快的泡沫竟是那样无忧无虑地横溢在言语之间;好像有一个恐惧的箍子,原先紧紧地裹束着她的心胸,而现在突然绷断了。也真是,为什么在这里要感到害怕呢?姨爹、姨妈,他们大家都这样好。周围这些温文尔雅、风采熠熠的人多漂亮、多讲究,是的,世界是多么美好,人生是多么美好啊。 姨爹叉开腿,舒适而心满意足地坐在对面:外甥女突然迸发的欢快情绪使他非常开心。他想到,要是自己能再回到青年时代,能紧紧搂着这样一个欢快活泼、迸射着青春火花的女孩子,该有多痛快哟!他十分快活,神清气爽,暮气全消,甚至有点过于放肆了。一向冷漠迟钝、爱发牢骚的他,现在却从被唤醒的记忆里把各色各样的笑料都抖搂出来,甚至连有些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笑话也搬出来了。他下意识地想点一把火,暖一暖自己这把老骨头。他像一只公猫那样发出舒服的呼噜声,穿着上衣已感到热了,腮帮子泛起不应有的红晕:你看,他突然像约丹斯画的豆王①,那样,两颊被舒适和美酒涨得通红。他不停地向她祝酒,开怀畅饮,而当他正想再要一瓶香槟酒时,对他今晚的表现忍不住暗暗发笑的女监督——姨妈,把手放在他胳臂上,提醒他不要忘了医生的嘱咐。 ①约丹斯(1593-1678),尼德兰画家,曾作名画“豆王节”。荷兰民俗,每年一月六日庆祝“豆王节”,谁将点心里的豆子找出来就是“豆王”。 这时从隔壁大厅里传过来阵阵有节奏的喧闹声,铙钹的嚓嚓声、军鼓的咚咚声、笛子的嘟嘟声和小号的嘎嘎声响成一片,又好像有人在拼命拉风箱:这是伴舞的乐曲响起来了。老先生把他的巴西雪茄放在烟缸上,朝克丽丝蒂娜挤挤眼:“怎么样?瞧你那眼神儿,你是想去跳舞吧?” “我只同你跳,姨爹。”她笑嘻嘻地献殷勤,(我的天,我该不是有点喝醉了吧?)她喉咙里老有一种滑稽的痒酥酥的感觉,不得不随时笑出声来,每句话总是伴随着一阵不可抗拒的银铃般的朗朗笑声。“别说得太绝了!”姨爹嘟哝着笑道,“这里有很帅的小伙子,三个人岁数加起来也没有我大,哪一个都比我这头腿脚不灵便的老笨牛跳得好十倍,不过,好坏看你的,要是你不怕我老头子出你的丑,咱们这就去跳吧。” 他像毕德麦那时期②的绅士那样温情脉脉、风度翩翩地把手伸给她,她拉起他的手,嘴里不停地说着,笑着,笑弯了腰,直起腰来又是一阵欢笑。姨妈也乐不可支地紧随在她和姨父身后走向舞厅。厅内乐声大作,灯火辉煌,色彩缤纷,座无虚席,宾客们向她们投来好奇的、和气的目光,侍者立即为她们摆好桌椅,每个人都那么和蔼可亲、那么兴高采烈、那样殷勤好客,不需要多大勇气,你就可以纵身跳入这珠光宝气、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中去。安东尼姨爹的确不是一位跳舞行家,他胸前皮下脂肪堆积成了厚大的肉块,在背心下面随着每一个舞步上下颤悠,这位头发灰白、举动迟缓的先生领舞犹犹豫豫、笨手笨脚。 ②毕德麦耶时期,德国文学史上一八一五至一八四八年的一段时期,毕德麦耶派表现的是资产阶级的庸俗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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