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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这一带种烟草的农户和牛集中,很少见到绵羊和山羊,这在土耳其是很稀罕的。路旁放牧的牛一口口闷头吃草。过路的车不多。拖拉机和驮运烟叶的驴们慢慢悠悠在路上移动。由于烟叶驮得过多,驴都几乎看不见了。不单驴,老大娘和年轻姑娘们也扛着好大一摞烟草。

  到巴尔滕时天彻底黑了。不晓得去阿马斯拉的路,在加油站向两个年轻人打听。对方说“跟我来”,用小型卡车把我们带到半路:“从这往前一直走。拜拜!”这才折身回去。不管怎么说土耳其人待人亲切。从欧洲进入土耳其,一开始肯定对人们的反应感到不知所措。因为欧洲人和土耳其人关于“亲切”观念的定义完全不同。在欧洲问路,人们当然也亲切相告;但土耳其人的亲切不那么适可而止,他们指路务必指到最后的最后,让你彻底明白。问开车的人,用车领路;问走路的人,当即跳上车来,把你引到那里。而且到达目的地——往往很有距离——后说一声“就这里”就转身快步走开。以日本人或西方人的感觉来说,这也完全超出“亲切”领域。老实说,这种亲切让我们多少为难的时候也并非没有。帮了大忙一点不错,但有时候并不符合我们的做法和习惯。但这种说法我想是不大合适的。因为这在土耳其乡间属于常识范围内的亲切,他们做的只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无偿服务。不过一问路对方就一声不响地突然蹿上车来,一开始还真吓一跳。

  在阿马斯拉,我们住在一家饭店上面的家庭旅馆,住宿费一人三百五十日元。这里没有宾馆,加油站也没有。短暂的旅游旺季早已过去,除了我们几乎没有客人投宿,八人房间只睡我们两个。如大走廊一样细细长长的房间里摆着八张床,随便睡哪一张。蛮奇特的房间。从窗口看得见海,但那是秋日萧瑟的海景。太阳一落,空气急速变冷。仅仅一星期前我们还在爱琴海擦汗、还晒得黑黑地游泳来着。应该出热水的公用淋浴室只出冷水,但由于累了,懒得抱怨,默默地用冷水擦洗了一下。下面的餐厅里也空无人影,我们各要一盘烤鱼,喝了一瓶白葡萄酒,吃了色拉。鱼非常新鲜。问有没有有名的黑海葡萄酒,少年服务生说夏天过去就没有了。饭钱为一千四百日元。饭后上街看了看,街上利利索索的什么也没有。最大的店是液化气店,店门口堆着大大小小各种液化气瓶。一个不适合有商店橱窗的镇。

  早上起来,见镇上的老伯们正一个劲儿打量我们那辆停着的三菱帕杰罗,问是不是我们的车。我答说是的。随即让我们打开车头盖看看。打开以后,大家像要吞进去似的定定地注视着引擎和电路系统,并且这个那个热心评说了一番。这些人一旦买车,势必自己修理着彻底用到最后(像使驴那样使到死,死后还可能剥皮),因此对机械结构极有兴趣。

  从阿马斯拉到锡诺普的路也相当险恶。山伸向海面,海岸线几乎全是悬崖。一路上分明全是荒僻地区。小镇和渔村像挤在山与山的夹缝里似的勉强探出脸来。黑海西部沿岸没有多少像样的产业,三分之一人口跑去德国打工。我也去过柏林的土耳其人街,那里简直就是土耳其本土。他们在德国工厂做工,把宝贵的外汇带回土耳其,所以留在村里干农活的差不多全是老人、年轻姑娘或小孩。应该是穷地方吧。但奇异的是没有阴暗,相反,气氛竟那么悠然自得,甚至让人觉出充裕。沉静舒展的黑海风景和人们的生活景况似乎很好地融为一体。

  锡诺普。

  锡诺普本身不特别有趣,虽然以哲学家第欧根尼①的出生地而闻名,但与传说不同,实际上第欧根尼并未在洗澡桶里生活,也没见过亚历山大大帝。锡诺普是位于土耳其的最北端的城市。几乎没有东西可看,惟有凄清的港口和残存的城墙。风凉飕飕的。这里的宾馆也几乎见不到客人。半夜宾馆突然停电了,下到大厅一看,服务台里一个人像斯克尔吉老头儿那样正借着烛光数一天的营业额。此处没发现多少令人感到温馨的元素。

  巴夫拉。

  ①欧根尼:Diogenēs ho Sinopeus,三世纪前半叶希腊哲学家。犬儒学派的代表人物。住在木桶里过着禁欲生活。

  在此小憩吃午饭。向银行保安员老伯打听附近有没有美味餐馆,老伯照例说一声“跟我来”就走了起来。我们只好尾随。大约走了十分钟,老伯在一家餐馆前停下:“就这里。”我说谢谢,他说不必不必,转身归去。其亲切只能让人感谢,问题是这时间里银行里来了小偷可如何是好呢?不过这家餐馆只有薄啊的羊肉饼,吃不来羊肉的我们很有点为难。饼本身刚刚烤好,热气腾腾,但羊肉没有熟透,香辣调料也过于刺激。不过在当地人中间似乎很有人气,全都来问”好吃吗?“”香吧?“以致我们到底不好剩下,以吃得有滋有味的神情全部吞进肚去,要啤酒,照例没有啤酒,喝了没有凉透的可乐。

  巴夫拉旁边有条河流过,前面长长的岬角一直伸向大海。沿河边没走多远,路不见了。后来找出车辙,循辙行进。越过一道浅溪之后,给人以神奇之感的田园风光在眼前舒展开来。道路是坑坑洼洼的泥路。点点处处散在着农舍,其余全是桌面一样平展的土地。土地一看就知很肥沃,草木绿得艳丽。路面有羊群、牛和鸭大摇大摆地穿过。也有水洼样的湿地。长达二十五公里的路程遇到的只有一个领着狗的羊倌。

  路尽头铺展着以黑海来说漂亮得出奇的沙滩。沙滩前面横陈着鸦雀无声的黑海。再往前一无所见。径直过去就是苏联。另外,这里有一座好看的灯塔。风很大,滩头草丛轻声摇曳。灯塔附近堆着当柴用的黑木材,看样子准备过冬了。也有狗吠声传来。尽管从爱琴海到这里开车仅半日路程,却好像来到完全不同的另一世界。

  萨姆松。

  人口二十五万,地处交通要塞,是黑海边最大的城市。机场也有。但不妨说是了无情趣的城市。只是大、嘈杂而已。像那么回事的宾馆也有几家。在此住了一晚,仅仅投宿罢了。傍晚到达,清早出发。

  特拉布宗。

  这倒是座极有情趣的城市,仍留有拜占庭时期的面影。君士坦丁挨陷落、东罗马帝国灭亡后,唯独这座城市作为由基督教徒统治的特拉布松王国存留一段时间。古城仍在,不过这里留在我记忆中的全是与历史没多大关系的事。半夜两个警察碰见一个酩酊大醉的青年,当即把他打翻在地,原因无从得知。

  早晨五点,清真寺尖塔(minaret)播放的祈祷声把我们从床上拖起。没想到清早会用扩音器做什么祈祷,一开始费了好大劲才明白过来。扩音器音量同日本右翼宣传车不相上下,在尖塔顶端安了四个,面向四方。所以,如果想好好睡个早觉,最好别住在清真寺附近。

  早饭后正在街上散步,一个擦鞋少年走来问我能否擦我的白色旅游鞋。白色旅游鞋到底如何擦法倒让我有些兴致,问题是弄糟了很麻烦(十有八九),遂拒绝。

  土耳其这个国家的某些部分,好也罢坏也罢都凌驾于我的想像力之上。

  还有一点,特拉布宗鞋店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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