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村上春树 > 雨天炎天 | 上页 下页


  虽是便宜货,但由于身体渴求酒精,觉得分外香醇。仅有三张床的狭小房间,照明只一盏煤油灯。没有电。厕所是手动冲水式,就是说或用旁边的软管冲洗或自己往桶里灌水哗地冲下去。简单。卫生纸冲不下去,扔进现成的盒子里。这道程序不限于阿索斯,整个希腊无论哪里都一样,习惯了倒也没什么不便。借着煤油灯光喝多少带有特殊涩味的葡萄酒也甚是舒心惬意。雷声不时传来耳畔。于是我想起马什的话,他说这一带时常落雷烧毁修道院。紧挨我们住处的一栋房子就在几个月前给落雷烧掉了,现在还焦黑黑地扔在那里。看来这地方不单雨多,雷也够多的。我可不愿意在这地方遇上落雷焦黑黑一命呜呼。正想着,八点左右有人轻轻敲门。开门一看,是马什。

  “这个也带上吧!”说着,递过一个装着葡萄、元葱和青椒的袋子。真够友好的。多谢。九点,我们吹灯睡觉。

  半夜被钟声惊醒。很奇妙的钟声。奇妙的节奏奇妙的音阶。看表,后半夜二时二十分。静静躺着未动,不一会儿木鱼样的东西响了起来。也同钟声一样,以奇妙的节奏和奇妙的音阶响个不停,一如马什所说。此外,那个叫萨曼德隆的螺旋桨形奔跑的木鱼也“咚咚”开始敲响。声音渐渐由远而近,又渐渐远去。从声音移动方式推断,萨曼德隆敲击手像以相当快的速度一路奔跑。但敲法很有力,节奏有条不紊。至于怎样的声音,说明起来非常困难,因为和我们通常听到的任何声音都不一样:短促、明快、清脆,声音凛然而遒劲地敲击夜空,一瞬间击穿夜幕传来我们耳边。虽说我对宗教没有什么虔诚之心,但还是能够觉出那声音里蕴含的某种心灵信息。唯独那声音的回响我想怕是无法录进磁带传达出来的,因为那是包含所有状况的声音、震颤所有状况的声音。阿索斯深沉的夜色。沉默。与我们不同的时间。满天的星辰。

  整个修道院的僧人似乎全部在这栋房子里集合。上楼梯和在走廊行走的“吱咯吱咯”声不间断地传来。我们住的这座建筑物的走廊木地板损伤非常严重(说濒于解体也未尝不可),每走一步都发出宿命的吱呀声,而且板与板之间有空隙,蜡烛的黄色光亮成一条线泻落下来。此外则一无所见,漆黑一片。唯独不规则的光线从天花板泻下。我们住在二楼,看情形楼上是做夜间礼拜的场所。

  我爬起身,拿小手电筒走到房间外面。黑漆漆的走廊尽头,可以看见僧人们手中闪闪摇曳的烛光。他们三三五五爬上楼梯,消失在楼上。蹑手蹑脚尾随他们爬上去一看,楼梯上头有个小礼拜堂。朗朗的诵唱声传来。烛光明晃晃的,可以看见聚集一堂的僧侣那仿佛从夜幕中穿过的黑乎乎的僧衣。老实说,较之庄严,很有些令人惧怵。

  我这人对整个宗教不具有丰富的知识。但若允许发表我个人感想,我觉得希腊正教这种宗教有时候好像能让人感觉出超越教义的东方式惊骇意味,尤其在从楼梯一隅窥看夜半礼拜的情况下。其中的确存在着以我等理性所无法处理的力学,仿佛欧洲同小亚细亚在历史的根本点上互相妥协的那种力度,比之形而上的世界观,似乎具有更为神秘而凡俗的肉体性。更进一步说来,我甚至觉得希腊正教乃是由最直接继承了满怀基督教之谜的人的小亚细亚式惊骇性所形成的。

  我在楼梯侧耳倾听了一会他们的祈祷,后来觉得似乎妨碍了人家,遂走进院子。雨停了,夜空一片澄明,万里无云,简直像天像仪一样哪怕每个角落都布满亮得刺眼的银星。

  怔怔望了三十分钟夜空,然后回房间钻进被窝。想到今天也大概是个好天气,心头一阵释然。远处唱和的僧侣们的祈祷声柔软地充满我的耳朵,我很快睡了过去。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