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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不不,”羊博士说,“是我的责任,我本来该早些意识到才是。那样,我也有办法可想。但我意识到这点费了些时间,等我意识到时羊已经跑掉了。”

  羊博士沉默下来,用手指揉了揉冰柱般的白眉毛。看来42载的时间重量已吃进他身体每一个细胞。

  “一天早上醒来,羊已经不见了。我这才知道所谓‘羊壳’是怎么个东西。地狱!羊只留下了感念,而若没有羊又无法把那感念释放出去。这便是‘羊壳’。”

  羊博士再次拿手纸擤把鼻涕:“好了,下面轮到你讲了。”

  我讲了羊离开羊博士以后的情况——羊进入狱中一个右翼青年的体内,他出狱后成了右翼大头目。后来去中国大陆建立情报网和搜刮钱财。战后被定为甲级战犯,但以提供中国大陆情报网为交换条件获得释放。释放后以从大陆带回的财宝为杠杆控制了日本战后政治、经济、情报的阴暗面,等等。

  “这个人物听说过。”羊博士无限厌恶似的说,“看来羊总算找到了合适人物。”

  “不料今年春天羊离开了他的身体。本人眼下人事不省奄奄一息。而在此之前羊一直在掩饰他的脑疾。”

  “幸运啊!对‘羊壳’来说,半清不清的意识还是没有为好。”

  “羊为什么离开他身体了呢?本来他已花费漫长岁月构筑了那般庞大的组织。”

  羊博士喟然长叹:“你还不明白?那个人物的情形和我一样:没有了利用价值嘛!人是有极限的,而到达极限的人对羊便无用处。估计他还没能完全理解羊真正有求于他的是什么。他的作用就是构筑庞大的组织,完成之后他便被抛开,正如羊把我作为交通工具来利用那样。”

  “那么,羊在那以后怎么样了呢?”

  羊博士拿起台面的照片用手指啪啪敲着:“在日本全国往来彷徨,寻找新的宿主。想必羊将用某种手段找出一个新的人物把他置于组织之上吧。”

  “羊所追求的是什么呢?”

  “刚才也说了,遗憾的是我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羊追求的只能是羊式感念的具体外现。”

  “那可是善的?”

  “对羊式感念来说当然是善的。”

  “对您呢?”

  “不清楚,”老人说,“真不清楚,羊离去后,就连哪部分是我自己哪部分是羊影都不清楚。”

  “您刚才说的有办法可想指的是什么呢?”

  羊博士摇头道:“这个不打算讲给你听。”

  沉默再次笼罩房间。窗外下起急雨。来札幌第一场雨。

  “最后,请您把照片上的地方告诉我们。”我说。

  “那是我生活了9年的牧场。在那里养羊来着,战后很快被美军接收,还的时候作为带牧场的别墅用地卖给一个有钱人了。现在也应是那个人所有。”

  “现在还在养羊?”

  “不知道。但从照片上看,好像现在也还在养。那地方远离人烟,举目不见人家。冬天交通都断绝。一年恐怕也就使用两三个月。倒是个安静的好地方。”

  “不使用时由谁管理呢?”

  “冬天大概一个人也没有。除我,不至于有人愿意在那里度过一冬。至于羊,只要花钱,委托给山下镇营绵羊饲养场即可。屋顶的雪设计上可以自然滑落地面,盗窃也无须担心——在那样的山中就算盗得什么也很难走到镇上。毕竟雪量大得惊人。”

  “眼下有什么人在吗?”

  “这——怕没有吧!快下雪了,又有熊到处寻找越冬食物……打算去一趟那里?”

  “我想是要去的。此外没别的指望。”

  羊博士闭起嘴巴,久久没有做声。唇角沾着肉九番前酱。

  “其实在你之前还有一个人就那牧场来问过我,大约是今年2月。大致年龄嘛,对了,和你差不多。说是看到宾馆大厅里的照片来了兴致。我也正闲得无聊,就这个那个告诉他不少。他说打算用来做小说素材。”

  我从衣袋掏出我和鼠的合影递给羊博士。那是1970年夏天杰在爵士酒吧给照的。我歪头吸烟,鼠冲着照相机竖起大拇指。两人都年轻,都晒得黑黝黝的。

  “一个是你,”羊博士打开台灯细看,“比现在年轻。”

  “8年前的照片。”我说。

  “另一个像是那个人。倒是上了点年纪长了胡须,应该不会看错。”

  “胡须?”

  “上嘴唇上的很整齐,其他乱糟糟的。”

  我想象留胡须的鼠的脸,但想象不好。

  羊博士给画了牧场详图。在旭川附近换乘专线,大约3小时到达山脚一座小镇。从镇子到牧场开车还要3小时。

  “承蒙指教,十分感谢。”我说。

  “实话跟你说,那只羊最好不要再理会了。我就是一个例证。和那羊弄在一起的人没一个幸福。因为在羊那一存在面前,一个人的价值观是绝对软弱无力的。不过嘛,你也有很多具体情况。”

  “是啊。”

  “小心!”羊博士说,“把碗碟放到门外去。”

  4.再见,海豚宾馆

  我们花一天时间做出发准备。

  在体育用品店买齐登山装备和便携食品,在百货大楼买了厚厚的菲舍曼毛衣。在书店买了牧场附近五万分之一的地图和一本地域史。鞋买的是结结实实的钉鞋,内衣买的是硬撅撅的防寒用的。

  “这买卖好像不大适合我。”她说。

  “到雪地里,就没工夫考虑这么多了。”我说。

  “打算住到积雪时节?”

  “说不准。不过10月末就开始下雪,准备工作还是先做了好。谁也不晓得发生什么。”

  回到宾馆,我们将这些物体塞进大背囊,把从东京带来的用不着的东西装在一起托海豚宾馆老板保管。事实上她的旅行包里装的基本清一色是闲物:化妆品1套,5册书和6盒盒式音乐磁带,连衣裙和高跟鞋,满满一纸袋长筒袜和内衣,T恤和短裤,旅行闹钟,速写本和一套24色铅笔,信纸和信封,浴中,小急救箱,头发吹风机,棉球棒。

  “干吗把连衣裙和高跟鞋带来了?”我问。

  “要是有晚会不麻烦了?”她说。

  “哪里会有什么晚会!”

  终归,她还是把小心叠好的连衣裙和高跟鞋塞进我的背囊。化妆品在附近商店重新买了旅行用的。

  老板愉快地把行李经管下来。我算了到明天为止的住宿费,说一两个星期回来。

  “家父可有帮助?”老板不无担心地问。

  我说帮了大忙。

  “我也时常心想要是能寻找点什么就好了。”老板说,“但找之前自己都不知到底找什么好。家父那人始终在寻找什么,现在仍在找。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听家父说过梦见一只白羊的事。所以,我一直以为人生就是那么一种东西,就是要四处寻找什么,那也才是真正的人生。”

  海豚宾馆的大厅一如往日寂然无声。上了年纪的女勤杂工拿拖布在楼梯上上下下。

  “但家父73岁了,羊还没找到。我不知道羊是否真的存在。我觉得对他本人来说,人生并不怎么幸福。我希望家父幸福,即使从现在开始也好。可他瞧不起我,我说什么都不肯听。这也是因为我的人生没有目标。”

  “你有海豚宾馆嘛。”我的女友热情安慰道。

  “再说你父亲找羊也可能告一段落了,”我补充说,“未完成的部分由我们继续下去。”

  老板微微一笑:“那样可就再好不过了。往后我们两人应该可以过得幸福。”

  “祝福你们。”我说。

  “那两个人真能过得幸福?”过一会剩我们两人时,她问我。

  “或许花点时间,但肯定不成问题。毕竟42年的空白被填补上了,羊博士的使命已经结束了。羊往后的足迹必须由我们寻找。”

  “我很喜欢那对父子。”

  “我也喜欢。”

  收拾完东西,我们性交了一次。然后上街看电影。电影里也有很多男女跟我们一样性交。我觉得看他人性交也并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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