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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一回事。”我说,“5千只也好27万只也好,没有多大差别。问题在于从天边的大地上找出一只羊来。更何况一点线索也没有。”

  “线索不是没有。照片有,另外不是还有你朋友么?我想从哪个渠道都可以有所收获。”

  “两个都虚无缥缈。照片上的风景随处可见,鼠那方面信封邮戳都模糊不清。”

  她喝口啤酒,我也喝了一口。

  “讨厌羊?”她问。

  “喜欢。”我说。

  脑袋又开始乱套。

  “不去这点,已经决定了。”我说。原本说给自己听,结果却不像。

  “不喝咖啡?”

  “也好。”我答道。

  她拿下空啤酒罐和玻璃杯,用水壶烧水。等水开的时间里,她在隔壁听音乐磁带,乔尼·里巴斯连续唱了《夜半专题》和《飞转贝多芬》,接着唱《秘密老龄人》。水开后,她边冲咖啡边随着磁带哼唱《乔尼·B你好》。这时间我一直看晚报。十足的家庭光景。只要没有羊问题,我本可以满心欢喜。

  在磁带转完传来“咔”一声动静之前,我们一直默默喝咖啡,嚼几片薄饼干。我继续看晚报,全部看罢又重看同一地方。政变,某电影演员死了,有猫擅耍杂技。全都是与我不相干的事。这时间乔尼·里巴斯接着唱旧摇滚曲。磁带转完,我叠起晚报,目视女友。

  “我还不大清楚。不错,较之什么也不做,还是四下找找羊为好,哪怕一场徒劳。只是,我可不愿意给人指使受人威胁被人耍弄。”

  “可是,大家活着都多多少少给人指使受人威胁被人耍弄嘛。何况,没东西可找的时候甚至也可能有的。”

  “或许。”稍顷我说道。

  她继续默默掏耳朵。发问不时闪出丰满的耳垂。

  “眼下北海道再妙不过。游客少,气候好,羊也都出到外面。正是好季节!”

  “可能。”

  “如果,”她咀嚼最后一片饼干,“如果你带我一块去,我想肯定对你有帮助。”

  “干吗对找羊那么起劲儿?”

  “我也想看那羊嘛!”

  “很可能为一只平平常常的羊白白折腾一场。再说连你也要卷进这场啰嗦事里去。”

  “没关系的。你的啰嗦事就是我的啰嗦事嘛。”她微微一笑,“我非常喜欢你。”

  “谢谢。”我说。

  “只一声谢谢?”

  我叠起晚报推去茶几一端。窗口徐来的风把我吐出的烟带走不见。

  “老实说,我对这件事提不起兴致。有名堂的。”

  “什么有名堂?”

  “什么都有。”我说,“总体上尽管荒唐可笑不值一提,而细部却清晰无比,而且难解难分。感觉不好。”

  她什么也没说,指头转动着桌面上的橡皮筋套。

  “再说找到羊又能怎么样?假如羊果真如那小子说的那样是只特殊羊,找到它说不定使我卷入远比现在更为严重的麻烦事里去。”

  “可你的朋友大概已经卷入那场严重的麻烦事里去了吧?不然怎么会特意给你寄来那张照片呢?”

  言之有理。我把手上的牌全部摊在桌子上,结果统统输给了对方——似乎全给人家猜中了。

  “看来只好去了。”我泄了气。

  她莞尔一笑:“肯定这样对你也最好不过。羊会顺利找到的,我想。”

  她捅好耳朵,用纸巾把棉球棒包起扔了。然后拿起橡皮筋套,在脑后扎起头发露出耳朵。房间空气好像焕然一新。

  “睡吧!”她说。

  6.周日午后的郊游

  醒来已经早上9点。身旁不见了她。想必出去吃饭,吃完直接回自己宿舍去了。没留纸条。洗脸间晾着她的手帕。

  我从电冰箱取出橙汁喝,把三天前的面包放进电烤箱。面包发出墙土一样的味儿。从厨房窗口可以看见邻居院子的夹竹桃。谁在远处练钢琴,指法好像上行电动扶梯往下降落。3只胖得圆滚滚的鸽子蹲在电线杆上空洞地鸣叫不止。不,其叫声里是否有某种含义亦未可知。很可能因脚掌上的水泡疼而连续鸣叫。在鸽子眼里,说不定我才空洞而不具含义。

  两片烤面包塞进喉咙深处时鸽子已没影了,唯独电线杆和夹竹桃剩了下来。总之是周日的早晨。报纸周日版上刊登了一幅马越过树篱的彩色照片。马背上戴黑帽子的脸色欠佳的骑手正以厌恶的眼神盯视相邻的版面。相邻的版面上不厌其烦地交待兰花栽培法。说兰花有数百个品种,每一种都有每一种的历史,说某国王侯甚至为兰花而丧身殒命,还说兰花不由使人想起命运云云。什么东西都有哲学,都有命运。

  由于反正已下决心去找羊的关系,心情顿时畅快起来,拾尖都好像充满生机。自越过20岁那道分水岭以来,如此心情还是第一次体验。我把餐具放进洗碗槽,给猫喂了早餐,之后拨动黑西服男子的电话号码。铃响6遍,那人接起。

  “但愿没有吵醒你。”我说。

  “别担心,早上都很早的。”他说,“有事?”

  “报纸你看什么报?”

  “所有全国性大报和8种地方报。地方报不到傍晚送不来的。”

  “全都看喽?”

  “工作的一项内容嘛。”对方耐住性子说,“你问什么?”

  “周日版也看?”

  “周日版同样看。”

  “今天早晨的周日版上的马照片看了?”

  “马照片看了。”他回答。

  “马和骑手不像是各自考虑完全不同的事?”

  沉默通过听筒如新月一般潜入房间。呼吸声都全无所闻。沉默得那样彻底,以致耳朵都像开始作痛。

  “就这事?”对方问。

  “不,随便聊聊。有个共同话题不也挺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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