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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3.一曲终了

  返回故乡那座城市已是6月了。

  我适当找理由请3天假,一个人乘上周二早上的新干线列车。身穿白色半袖运动衫和膝部开始褪色的绿棉布裤,脚上是白网球鞋。没带行李,早上起来胡子都忘记刮了。网球鞋久未上脚,鞋跟竟令人难以置信地磨歪了。肯定我不知不觉时间里走路方式极不自然。

  不带行李乘长途列车实在令人快意,简直就像在晃晃悠悠散步的路上卷人变形时空的鱼雷歼击机。这里边绝对什么都没有。没有牙医的预诊,桌子抽屉中没有等待解决的问题,没有无可挽回的复杂的人际关系,没有信赖感所强求的一点好意。我将这一切都扔进临时地狱的底层。我所拥有的只是胶底磨歪的旧网球鞋,别无长物。它如同有关另一时空的依稀记忆紧紧附于我的双脚,但这也不是大不了的问题。那玩意儿有几听易拉罐啤酒和一块干干巴巴的火腿三明治即可烟消云散。

  我已有4年没回来了。4年前那次回乡,是为了办理我结婚方面的所谓事务性手续。但终归成了一次并无意义的旅行,因为我所认为的事务性手续没得到任何人认同。总之是看法不同。对某个人已然终结之事,对另一个人尚未终结。而如此一点差异,到了铁道远方便一下子扩大许多。

  从那以后,我就没了“故乡”。哪里都不存在我的归宿。如此一想,我打心眼里舒了口气。谁也不再想见我,谁也不再需求我,谁也不希望被我需求。

  喝罢两罐啤酒,我睡了30分钟。醒来时一开始轻松的解脱感便荡然无存。随着列车的行进,天空被梅雨时节迷蒙的灰色涂抹起来,下面延展的永远是同样单调无聊的风景。车开得再快,也没办法甩掉这单调和无聊。相反,车开得越快我越是快步踏入无聊的中央。所谓无聊便是这么一种东西。

  邻座一个二十五六岁的职员几乎岿然不动地专心看经济新闻。无一折痕的夏令西装和黑幽幽的皮鞋,刚从洗衣店返回的白衬衣。我望着车厢顶吞云吐雾。为消磨时间,我逐个回想披头士灌制的歌曲的名字。到73卡住了,一步也前进不得。保罗·麦卡特尼到底记到第多少首呢?

  我望了一会窗外,目光又落到车顶。

  我29岁,再过6个月我的20年代就要落下帷幕。一事无成,绝对一事无成的10年。我所到手的全部没有价值,我所成就的全部毫无意义,我从中得到的唯有无聊。

  最初有什么来着?如今忘得一干二净。不过那里边的确有什么,有什么曾摇撼我的心并通过我的心摇撼别人的心。归根结底一切都已失去。该失去的失去了。除此以外,除了放弃一切以外,我又能于什么呢?

  至少我还活了下来。即使死去的印第安人才是最优秀的印第安人,我也还是要苟延残喘。

  为什么?

  为了把传说讲给石壁?

  何至于!

  “干吗住什么酒店?”

  我把酒店电话号码写在火柴盒背面递过去后,杰以不解的神情这样说道,“有自己的家嘛,住家里不就行了!”

  “已不再是我的家。”我说。

  杰再没说什么。

  眼前摆出三样下酒菜,我们喝着啤酒。喝了一半,我取出的鼠的信递给杰。杰用毛巾擦擦手,眼睛在两封信上大致扫了一遍,然后从头慢慢逐字细看。

  “唔。”他有些感动,“可好好活着?”

  “活着!”我喝口啤酒,“对了,我想刮刮胡子,借用一下剃刀和剃须膏可好?”

  “好好!”说着,杰从柜台下面递过一套便携式的,“洗脸间可以用,但出不来热水。”

  “冷水就成。”我说,“但愿地板别躺着一个醉倒的女孩——刮胡子不方便的。”

  爵士酒吧彻底变样了。

  以前在国道旁边一栋旧楼的地下室里,水汽潮乎乎的,夏夜里空调机吹出的风几乎变成细雾。

  杰的原名是中国名,又长又难发音。杰这个名字是他战后在美军基地做工时美国兵给取的。一来二去原名竟被忘了。

  据我过去从杰口中听来的情况,1954年他辞去基地工作,在那附近开了一间小酒吧,即第一代爵士酒吧。酒吧相当红火。来客大半是空军军官一级,气氛也不坏。酒吧走上正轨时杰结了婚,5年后对象死了。对死因杰只字未提。

  1963年越南战争升级时杰卖掉酒吧,远远来到我的“故城”,开了第二代爵土酒吧。

  以上是我就杰知道的一切。他养猫,一天吸一盒烟,酒则一滴不沾。

  和鼠相识之前,我经常一个人跑去爵士酒吧,一小口一小口啜啤酒,吸烟,往自动唱机箱里投币听唱片。当时的爵士酒吧比较冷清,我和杰隔着柜台天南地北地闲聊。聊什么全然记不得了。一个17岁沉默寡言的高中生同一个光棍儿中国人之间又能有什么话题呢?

  我18岁离开这个城市后,鼠接班继续喝啤酒喝个不止。1973年鼠离去后,就再没人接班了。那以后过了半年,酒吧因道路拓宽迁移。这样,我们围绕第二代爵士酒吧的传说便到此为止。

  第三代酒吧位于河畔,距原先那栋楼五百来米远。大并不很大,在一栋有电梯的4层楼的3楼。乘电梯去爵士酒吧也真是有些奇妙。从柜台高椅可以一览街市夜景也够妙的。

  新爵士酒吧西侧和南侧有很大的窗户,从中可以望见连绵的山脉和往日海的遗址。海在几年前全给填埋了,上面逼民地竖起墓碑般的高层建筑。我站在窗旁望了一会夜景,折回柜台。

  “以前可以望见海来着。”我说。

  “是啊。”杰应道。

  “常在那儿游泳的。”

  杰“唔”一声,叼起烟,用似乎颇有分量的打火机点燃。“心情完全理解,劈山建房,拉来山土填海,填完海又建房子。可还有人认为这是在干好事。”

  我默默喝啤酒。天花板扩音器中淌出鲍兹·斯卡格茨新走红的歌曲。投币唱机不知去了哪里。来客几乎全都是大学生情侣,他们身穿清清爽爽的衣服,像模像样一小口一小口啜着对水酒或鸡尾酒。没有险些醉倒的女孩,没有周末刺耳的喧哗。回到家他们肯定换上睡衣,认真刷牙睡觉。这样也好。清清爽爽利利索索十分令人欣赏。世界也好酒吧也好,原本就不存在事物应该保持不变的面貌。

  这时间里杰一直跟踪我的视线。

  “怎么样,店变了心里不踏实吧?”

  “哪里。”我说,“混沌改变其形态罢了。熊毅然甩掉帽子,换上了斑马的围脖。”

  “老样子。”杰笑道。

  “时代变了,”我说,“时代一变,什么都变。不过终归还是变好。全都花样翻新,无可指责。”

  杰一声未响。

  我又来一杯啤酒。杰又来一支烟。

  “日子如何?”杰问。

  “不坏。”我简单回答。

  “和太太怎么样?”

  “不知道,毕竟是人与人之间的事。有时觉得可能风平浪静,有时不是这样。夫妻,也就这么回事吧?”

  “怎么说呢,”杰不大舒服似的用小指尖搔着鼻子,“婚姻生活是怎么个东西都忘光了,许久以前的事了。”

  “猫还好?”

  “死4年了,你结婚后不久,肠胃出了毛病……其实也是到寿了,毕竟活12年了。比和老婆处的时间还长。活12年也算够意思吧?”

  “是啊。”

  “山上有动物陵园,埋在那里了,可以俯视高楼大厦。这地方,如今去哪里都只能看高楼大厦。当然,对于猫倒恐怕怎么都无所谓的。”

  “寂寞吧?”

  “嗯,那当然。什么人死我都不至于那么寂寞——这样子怕是够反常的吧?”

  我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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