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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同伴出去办事后,房间骤然变得空空荡荡,唯独电子钟指针无声地转动不已。到4点车来接仍有些时间,要做的事却一件也没有。隔壁办公室同样鸦雀无声。

  我坐在天蓝色沙发上喝威士忌,在空调机仿佛蒲公英软软的白毛那令人快意的凉风吹拂下注视电子钟的指针。看这电子钟,至少知道世界依然在动。即使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世界,反正仍持续在动。而只要认识到世界持续在动,我就得以存在。即使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存在,我也在存在。人只能通过电子钟指针确认自身存在这点,使我觉得很有点奇妙。世上应该有其他确认方法才是。但无论我怎么绞尽脑汁,都一个也想不出来。

  我只好作罢,又啜一口威士忌。热乎乎的感触通过喉咙,顺着食管壁灵巧地下至胃底。窗外舒展着夏日湛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絮。天空诚然很美,但看上去总好像被用得半旧不新了似的,拍卖之前用药用酒精棉擦拭得漂漂亮亮的半旧天空。我为这样的天空,为曾经崭新的夏日天空,又喝了一口威士忌。满不错的苏格兰威士忌。天空看惯了也并不坏。巨型喷气式客机从左而右缓缓划过窗口,宛如包有闪闪发光的硬壳的飞虫。第二杯威士忌喝尽时,我油然产生一个疑问:我究竟因为什么在这里呢?

  我到底在想什么呢?

  羊!

  我从沙发立起,拿起同伴桌面上的凹版画页的复印件,折回沙发,一边舔着仍带有威士忌味儿的冰块一边看照片看了20秒,反复思索这照片到底意味着什么。

  照片上出现的是羊群和草场。草场断处横亘着白桦林。北海道特有的大白桦树,不是附近牙医门旁点缀的小个子白桦。粗大的白桦足以供4只熊同时磨爪子。从树叶茂密程度看,季节像是春天。后面山头仍有残雪。山腰峡谷也剩有几道。时节当是四五月之交——雪融了,地面泥泞打滑,天空蔚蓝(大概蔚蓝,从黑白照片上无法断定,是否橙红色亦未可知),白云在山顶上依稀抹下一笔。再冥思苦索,也是羊群意味羊群,白桦林意味白桦林,白云意味白云。如此而已,其他什么也谈不上。

  我把照片扔在茶几上,吸支烟,打个哈欠。尔后重新拿起照片,这回数点羊的只数。但草场过于辽阔,羊像郊游吃午餐时似的零星分布各处,越远越难以数点,甚至是羊还是一点白云都辨别不清。未几是一点白云还是眼睛错觉也莫可分辨,最后竟至是眼睛错觉抑或纯属虚无也糊涂起来。于是我只好用圆珠笔尖仅清点可以基本断定是羊的东西。所得数字为32。32只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风景照。构图不新颖,有什么韵味也谈不上。

  然而上面的确有什么。火药味儿!看第一眼我就感觉出了,3个月来一直有这样的感觉。

  这回我倒在沙发上举起照片,重新数点羊的只数:33只。

  33只?

  我闭目摇头,让大脑处于空白状态。算了,我想。就算会发生什么,毕竟还什么也没发生。而若发生了什么,那么业已发生。

  我躺在沙发上没动,重新向羊的只数挑战。而后沉入偏午时分第二杯威士忌式深深的睡眠。入睡前,新女友的耳朵倏忽掠过我的脑际。

  5.汽车及其司机(1)

  接人的汽车4点按时开到,简直跟鸽鸣式挂钟一样分秒不差。女孩把我从睡眠的深洞中拖出。我在洗脸间洗了两三把脸,可是因意全然没有消去。坐电梯下楼时间里竟打了3个哈欠。打法像是在向谁控诉什么,但控诉的和被控诉的都是我。

  庞大的小汽车犹如潜水艇一般浮现在楼门前的路面上。车的确够大,小户人家足可在车盖下过活。车窗玻璃为深蓝色,从外面看不见里边。车身涂着漂亮的黑漆,从防撞器到挡泥板无一污痕。

  车旁以立正姿势站着身穿洁白衬衣打橙色领带的中年司机。货真价实的司机。我一走近,他无言地打开车门,看我完全坐稳后才把门关上。接着自己钻进驾驶席关门。一切动静都只有一张张翻动新扑克牌那个程度。较之友人转让给我的那辆1950年型号的“大众”,安静得就像戴耳塞坐在湖底。

  车内设备也非比一般。虽然也像大部分车那样在小配件上面绝对算不上有什么品位,但无疑是高档货。宽大的后排座位的正中间嵌着按键式电话机,旁边并排摆有银制的打火机和香烟盒。驾驶席靠背的背面安有折叠桌和微型柜,可用来写东西和简单进餐。空调风静谧而自然,脚下铺的地毯软软的。

  注意到时,车已开动,感觉上就像坐在金属盆里在水银湖面上滑行。我琢磨这辆车究竟花掉多少钱,但琢磨不出。一切都已超出我的想象范围。

  “听点什么音乐好么?”司机提议。

  “尽可能催人入睡的。”我说。

  “明白了。”

  司机从座位下面摸索着挑出盒式音乐磁带,按下仪表板上的键。巧妙地藏在什么地方的扩音器中静静淌出大提琴奏鸣曲。无可挑剔的曲子,无可挑剔的音质。

  “经常用这车迎送客人?”我问。

  “是的。”司机小心翼翼地回答,“近来一直是的。”

  “呃”

  “本来是先生的专车。”过了一会司机说道。司机比外表要容易接近得多,“但他今年春天身体不好以后已不再外出,又不好叫车白白闲在那里。而且您想必也知道,车这东西不定期出动性能会降低的。”

  “那是的。”我说。如此看来,先生身体不好并非机密事项。我从烟盒取出一支烟看了看。没商标名,没带过滤嘴,凑近鼻子一闻,味道近似俄国烟。我不知是吸好还是放进衣袋好,迟疑了一阵,转念放回原处。打火机和烟盒中间刻有一个图案:羊。

  羊?

  我觉得想什么都好像无济于事,遂摇头闭上眼睛。似乎自从第一次看见耳照片那个下午以来,般般样样的事情都开始变得棘手起来。

  “到目的地要多长时间?”我问。

  “30至40分钟。要看路面是不是拥挤。”

  “那么请把冷气调弱一点好么?想接着睡午觉。”

  “好的。”

  司机调好空调,按下仪表板一个键。于是一块厚厚的玻璃板“嘶嘶”拱出,挡在驾驶席和后座之间。除了巴赫音乐,后座基本完全笼罩在沉默中。但我这时已几乎不再大惊小怪,只管把脸颊歪在靠背上睡了过去。

  睡梦中出来一只奶牛。样子还算整洁于净利落,但还是属于吃过不少苦那种类型。我们在宽阔的桥面擦身而过。时值春日午后,令人心旷神怡。奶牛单手拎一个旧电风扇,问我买不买可以便宜点。我说没钱。真的没有。

  那么用钳子换也可以,奶牛说。建议倒也可取。我同奶牛一起回家,拼命找钳子,却找不到。

  “怪事!”我说,“昨天还有的嘛。”

  正当我搬来椅子找上面壁橱时,司机拍肩把我叫醒。

  “到了。”司机简单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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