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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就9月中下旬来说外面异常之热。然而来客穿得十分郑重其事。白衬衣从做工精良的灰色西服的袖口不多不少探出1.5厘米,色调微妙的斜纹领带小心翼翼调得左右约略不够对称,斜尔多瓦皮鞋闪闪发光。

  年纪三十五六至四十之间,身高超过175厘米,多余的肉一克也未附身。细长的手一道折也没有,苗条的十指使人联想起尽管经过长期训练长期受制于人然而仍未放弃原始记忆的群生动物。指甲被花很长时间慢慢精心打磨得完美无缺,指尖勾画出十个漂亮的椭圆形。好看固然甚是好看,但总好像给人一种奇异感。那双手显然具有从事领域极其狭窄的工作的高度专业性,而怎样的领域则无人知晓。

  来客脸上并不比他的手表现得更多。脸形虽然端庄,但没有表情,平板板的。鼻梁和眼睛像用切刀修整过似的棱角分明,嘴唇又窄又干。整个人晒成浅黑色,但一眼即可看出,那并非在哪里的海滩或网球场半开玩笑晒成的,而是由我们所不知道的那种太阳光闪闪悬挂在我们所不知道的上空创作的结果。

  时间的脚步惊人的慢。硬邦邦冰冷冷的30分钟,仿佛巨型机械设备上的一个螺栓。同伴从银行回来时,感觉上房间空气已重到了一定程度。说极端一点,房间所有物件都好像被钉在地板上。

  “当然,只是感觉上如此。”同伴说。

  “当然。”我说。

  单独守电话的女孩早已紧张得筋疲力尽。同伴稀里糊涂地走进会客室,告知自己是经营者。来客这才改变姿势,从胸袋取出细细的香烟点燃,不胜其烦似的朝上吐出一口。四周空气多少松缓下来。

  “时间不多,长话短说好了。”来客静静地说道。旋即从名片夹里拈出一枚足以削手的硬挺挺的名片,放在桌上。名片是类似塑料的特殊纸制作的,白得有欠自然,上面用黑黑的小字印着姓名。没有职务没有住址没有电话号码。只有姓名四个字,光看都觉得眼痛。同伴翻过来看,背面彻底是空白。如此确认完毕,同伴又看一次正面,看来客的脸。

  “这位先生的姓名晓得吧?”来客道。

  “知道”

  来客动了几毫米下頦尖,微微点下头,唯独视线一动未动。“请烧掉。”

  “烧掉?”同伴怔怔地盯视对方的眼睛。

  “请马上把这枚名片烧掉!”来客一字一顿地说。

  同伴慌忙拿起台式打火机,点着白名片一端,另一端拿在手上,大约烧到一半的时候,投入大大的水晶烟灰缸,两人相对看它烧为白色的灰烬。名片完全成灰后,房间笼罩在令人联想起大规模屠杀后的滞重的沉默。

  “我来这里得到他全部授权,”稍后,来客开口道,“就是说请您这样理解:往下我向您说的,全部出于他的意志、他的希望。”

  “希望……”

  “所谓希望,是对某种有限目标所取基本态度的最完美的表达。当然,”来客说,“也有其他表述方式。明白吗?”

  同伴将来客道白转换成现实性日语,“明白。”

  “话虽这么说,但我们要谈的既不是概念,也不是政治,而彻头彻尾是生意。”来客格外注意地发出“生意”两个音节。大概是第二代日侨之类。

  “你是生意人,我也是生意人。现实地说,我们之间除了生意没其他可谈。非现实的东西交给别的什么人好了。是吧?”

  “正是。”同伴回答。

  “我们的使命就是使那种非现实因素以似是而非的面目出现并使之植根于现实大地。人们往往对非现实心驰神往。为什么呢,”来客以右指尖点着左手中指戴的绿宝石戒指,“因为那东西看上去简单。在某种情况下非现实容易给人以压倒现实的印象。然而非现实世界里不存在生意。换言之,我们属于迎难而上的人种。所以如果……”来客就此打住,再次摆弄戒指,“往下我所谈的纵使要求付出某种艰苦的努力或决断,也要请你给予谅解。”

  同伴并不完全理解,只管默默点头。

  “那么,下面提出我方的希望。第一,请立即中止发行你们制作的P生命的PR刊物。”

  “可是……”

  “第二,”来客打断同伴的话,“我想直接见见负责这个专页的人。”

  来客从西装内侧口袋摸出一个白信封,从中取出叠为四折的纸页递给同伴。同伴接过打开。一看,原来是我们事务所为生命保险公司制作的凹版彩色摄影图片的复印件。北海道普通风景照:云、山、羊、草场以及从哪里借用的一首蹩脚的牧歌情调的诗。仅此而已。

  “这两点是我们的希望。第一点希望,与其说是希望,莫如说是既成事实。正确说来,我们所希望的决定已被做出。有不清楚之处,请打电话问广告宣传科长。”

  “原来是这样。”同伴说。

  “不难想象这场争端给你们这等规模的公司带来的打击是极其沉重的。所幸我们——如您所知——在同业界拥有一定势力。所以,如果能满足我们的第二点希望,那位责任人能提供足以使我们满意的情况,我们愿意对你们遭受的打击给予充分的补偿,很可能大于补偿。”

  沉默占据了房间。

  “倘若不能满足我们的希望,”来客说,“你们就算玩完。这个世界上往后永远不会有你们插足之地。”

  再度沉默。

  “有什么想问的么?”

  “就是——是那张照片出了问题?”同伴战战兢兢地问。

  “是的。”来客说。他在掌心仔细甄别词语,“是那样的。但更多的无可奉告。因为我未被授予那种权限。”

  “打电话跟责任人联系。我想他3点会在这里。”同伴说。

  “那好,”来客看一眼手表,“那么4点钟开车过来。另外——这点很重要——此事一概不许告诉他人,能做到么?”

  两人事务性地告别。

  3.“先生”

  “事情就是这样。”同伴说。

  “完全莫名其妙,”我口叼仍未点火的香烟说,“首先,名片上那个人到底是谁就不清楚,其次,那个人何以对羊的照片耿耿于怀也不清楚。最后不清楚的是,那个人为什么能够停止我们发行的刊物。”

  “名片上的人是右翼大人物。由于几乎不通名报姓不出头露面,一般人不大知晓。但在这个行业无人不知。不知的恐怕只有你这样的。”

  “不诸世事。”我自我辩护道。

  “说是右翼,却又不是右翼,或者说甚至右翼都不是。”

  “越发莫名其妙!”

  “说真的,任何人都不晓得他在想什么。既不出著作集,也不当众讲演。采访和摄影也概不接受。甚至是活着还是死了都不得而知。5年前一个月刊记者刚要报道他参与的一起非法贷款事件,马上就给搞掉了。”

  “相当详细嘛!”

  “和那个记者间接认识。”

  我拿打火机点燃烟,“那个记者现在干什么?”

  “调到营业部,从早到晚整理传票。传播媒介那种地方意外狭小,无非为了杀一儆百,就像非洲土著人部落的大门口挂着骨骸。”

  “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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