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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晓得。我一直看着你,看见你做梦并且喊我的名字,在一片漆黑中。知道么,如果真心想看什么,即使一片漆黑也看得真真切切。”

  我看表,时近4点,黎明前的片刻,正是思绪跌入深谷的时间。我身上发冷,尚未完全放松。那难道真的是梦?黑暗中羊男消失,由美吉也消失不见。我可以真切地回味起当时走投无路那种绝望的孤独感,回味起由美吉手的感触,二者都还牢牢地留在我的身心,比现实还要真实。而现实还没有恢复其充分的真实性。

  “我说,由美吉。”

  “什么?”

  “你怎么穿上衣服了?”

  “穿上衣服看你来着,”她说,“不知不觉地。”

  “再脱一遍可好?”我问。我想再确认一下,确认她是否真在这里,确认这里是否真是这边的世界。

  “当然好的。”说罢,她摘下手表放在茶几上,脱掉鞋整齐摆在地毯上。接着一个个解开衬衣纽扣,脱去长统袜,脱下裙子,一件件叠好放好。又摘下眼镜,像往次那样咯噔一声放在茶几上,然后光着脚悄然走过地毯,轻轻掀开毛毯躺到我身旁。我一把搂过她。她身上温暖而滑润,带有沉稳的现实感。

  “没有消失。”

  “当然没有,”她说,“我不是说了么,人是不会那么轻易消失的。”

  果真如此吗?我抱着她想道,不,任何事情都有发生的可能。这个世界既脆弱又危险,所有事情的发生都很容易。况且那个房间里的白骨还剩1具。那是羊男的吗?还是为我准备的他人之死呢?不,也许那白骨是我本身的。它很可能在那个遥远的昏暗房间里一直等我死去。我已经在远处听见了老海豚宾馆的声音,那声音就像远远随风传来的夜班火车声,电梯发出哐哐当当的响声爬上来停住。有人在走廊里走动。有人开门。有人关门。是海豚宾馆,这我知道。一切都吱呀作响,一切声响听起来都很陈腐,而我便被包容在这个里面。有人为我流泪,为我不能为之哭泣的东西流泪。

  我吻了吻由美古的眼睑。

  由美吉在我怀中酣然入睡。我却难以成眠。我没有一丝一毫的睡意,如桔井一样睁着双眼。我静静地继续抱住她,像要把她整个包拢起来。我不时地吞声哭泣。我为失去的东西而哭,为尚未失去的东西而泣。但实际上我只哭了一小会儿。由美吉的身子是那样的柔软,在我怀中温情脉脉地刻算着时间。时间刻算着现实。不久,天光悄然破晓。我扬起脸,定定注视着床头闹钟的指针按照现实时间缓缓转动。它一点一点地向前移动。我胳膊的内侧承受着由美吉的呼气,也只有这部分温暖潮润。

  是现实,我想,我已在这里住下。

  不多会儿,时针指向7点。夏日早晨的阳光从窗口射进,在地毯上描绘出一个略微歪斜的四角形。由美吉仍在酣睡。我悄悄地撩起她的头发,露出耳朵,轻轻吻了一下,怎么说好呢?我思考了三四分钟。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有多种多样的可能性和表达方式。我能够顺利发出声音吗?我的话语能够有效地震动现实空气吗?我试着在口中嘟囔了几个语句,从中选出一句最简练的:

  “由美吉,早晨到了。”我低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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