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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我不再发问,迅速穿起衣服。把半袖衫从头套进去,提上蓝色牛仔裤,登上旅行鞋,套上防风外衣,将拉链一直拉到领口。前后没用1分钟,见我穿罢衣服,由美吉拉起我的手领到门口,把门打开一条小缝,两三厘米的小缝。

  “看呀!”她说。我从门缝向外窥看。走廊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黑得像果子冻一样稠乎乎凉丝丝,且非常深重,仿佛一伸手即被吸入其中。同时有一股与上次相同的气味儿:霉气味儿,旧报纸味儿,从古老的时间深渊中吹来的风的气味儿。

  “那片漆黑又来了。”她在我耳边低语。

  我用手臂拦住她的腰,悄悄搂过。“没关系,不用怕。这里是为我准备的世界,不会发生糟糕的事。最初还是你向我提起这片黑暗的,从而我们才得以相识。”不过我也没有坚定的信心,我也怕得难以自己。那是一种没有道理可讲的根深蒂固的恐怖,是一种铭刻在我的遗传因子之中、从远古时代便一脉相承的恐怖。黑暗这种东西纵使有其存在的缘由,也同样可怕可怖。它说不定会将人一口吞没,将它的存在扭曲、撕裂,进而彻底消灭,到底有谁能够在黑暗中怀有充分的自信呢?所有一切都将在黑暗中猝然变形、蜕化以至消失,虚无这一黑暗的祖护者在这里涵盖一切。

  “不要紧,没什么好怕的。”我说,同时也是自我鼓励。

  “怎么办?”由美吉问。

  “两人一起到前边去。”我说,“我回到这宾馆的目的是为了见两个人:一个是你,另一个就是此人。他在黑暗的尽头,在那里等我。”

  “那个房间里的人?”

  “是的,是他。”

  “可我怕,怕得不得了。”由美吉的声音颤抖得发尖。没有办法,连我都战战兢兢。

  我轻吻了一下她的眼睑。“别怕,这回我和你在一起。让我们一直手拉手,不松手就没问题。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松手,紧紧靠在一起。”

  我返回房间,从皮包里掏出事先准备的笔式手电筒和大型打火机,装进外衣口袋,然后慢慢开门,移步走廊。

  “去哪儿?”她问。

  “向右。”我说,“一直向右,向右没错。”

  我用笔式手电筒照着脚前沿走廊行走。如上次所感,这里并非海豚宾馆的走廊,而要陈旧得多。红色地毯磨得斑斑驳驳,地板凸凹不平,石灰墙壁布满老人斑样的无可救药的污痕,是老海豚宾馆,我想,准确说来又不是一如原样的海豚宾馆。这里是类似它的某一部分,是老海豚宾馆式的一处所在。径直走了一会儿,走廊仍像上次那样向右拐弯,我于是拐过,但与上次又有不同——见不到光亮,见不到从远处门缝中透出的微弱烛光。出于慎重,我熄掉手电筒,但同样没有光。完整无缺的黑暗犹如狡猾的水,悄无声息地将我们包容其中。

  由美吉猛地捏了下我的手。“看不见光亮。”我说。声音嘶哑得很,根本不像是我的声音。“那里的门透出光亮来着,上次。”

  “我那时也是,我也看见了。”

  我在拐角处伫立片刻。心里想道:羊男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他睡着了不成?不,不至于。他应该时刻呆在那里时刻点灯才是,像守护灯塔那样,那是他的职责。即使睡着烛光也该常明不熄,不可能熄灭,我掠过一种不快的预感。

  “嗯,就这样回去吧!”由美吉说,“这回太暗了,回去另等机会吧。还是那样好,别太勉强。”

  她说的不无道理,的确过于黑暗,并使人觉得可能发生不测,但我没有回头。

  “不,我放心不下,想去那里看个究竟。他有可能出于某种原因在寻求我,所以才把我们同这个地方连接起来。”我再次打亮电筒,细细的黄色光柱倏地划破黑暗。“走,拉紧我的手。我需求你,你需求我。不必担心,我们已经住下,哪里也不去,保证返回,放心好了”

  我们盯着脚下一步一步地缓缓迈进。黑暗中我可以感觉出由美吉头上隐约的洗发液味儿,这气味使得我紧张的神经得到甘美的滋润。她的小手又暖又硬,我们在黑暗中连在一起。

  羊男住过的房间很快找到了。因为只有这里开着门,门缝中荡出一股阴冷发霉的空气。我轻声敲门,仍像上次那样发出大得不自然的回响,一如叩击巨大耳朵之中的巨大增幅器官。我通通通敲了三下,开始等待。等了20秒、30秒,但全无反应。羊男怎么了?莫不是死了?如此说来,上次见面时他就显得极度疲劳和衰老,使人觉得即使死去也并不反常。他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但毕竟也要衰老,并总有一天死去,同其他所有人一样。想到这里,我陡然一阵不安。假如他离开人世,还有谁能够把我同这世界连接起来呢?谁肯为我连接呢?

  我推开门,拉着由美吉的手轻轻走入房间,用手电筒往地板上照了照,房间里边同上次见时一样。地上到处堆着旧书,空地所剩无几,有一张小桌,上面摆着一个代作蜡烛台的烟灰缸,蜡烛已经熄灭,还剩5厘米左右。我从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蜡烛,关掉手电筒,塞进衣袋。

  房间中哪里也见不到羊男的身影。

  他是去了哪里,我想。

  “这里到底有谁来着?”由美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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