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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我无所谓,比萨饼也并不讨厌。问题是你去那种地方不就露馅了?”

  五反田无力地一笑,笑得如同夏日傍晚从树丛间射进的最后一缕夕晖。“过去你没有在新骑士见过名人?”

  由于是周末,新骑士里人很多,满耳喧嚣。有块舞台,一支身穿一色斜纹衬衣的新奥尔良爵士乐队正在演奏《虎袭来》。一群看样子啤酒喝过量的学生大嚷大叫,像是同乐队一争高低。光线幽暗,没有人注意我们。店内飘着烤比萨饼的香味儿。我们要了肉饼,买来生啤,在最里边一张悬着蒂芬尼吊灯的桌旁坐下。

  “喏,我说得不错吧?反而叫人心里安然,无拘无束。”五反田说。

  “果然。”我承认。看来这里的确容易说话。

  我们默默喝了几杯啤酒,然后开始吃刚刚出炉的比萨饼。几天来我第一次感到肚子饿。意大利比萨饼这东西原本不大喜欢,但咬了一口,竟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美的食物,也许是饥肠辘辘所使然。五反田也似乎饿了,于是我们只顾闷头喝酒吃饼,比萨饼吃完,每人又喝了杯啤酒。

  “好味道!”他说,“3天以前就想吃这饼,做梦都梦到了,比萨饼在烤炉里吱吱直响,我看得垂涎三尺。只梦见这么个片段,无头无尾。荣格会怎么解释呢?我是解释为想吃意大利比萨饼。对了,你有话对我说?”

  时候到了,我想。但一下子很难启齿。五反田显得十分轻松快活,如欢度良宵一般。尤其那纯真的微笑,更使我有口难言。不行,我想,无论如何不能出口,至少现在不能。

  “你怎么样?”我说。同时心里嘀咕道:喂。一拖再拖怎么行啊!然而就是不行,就是开不了口,横竖不行。“工作啦,太太啦?”

  “工作是老样子,”五反田翘起嘴角笑道,“老样子。我想干的不来,不想干的来一大堆,雪崩似的涌到头上。我对那雪崩大吼大叫,但谁也听不见,只落得嗓子痛。老婆嘛——我也真是成问题得很,离婚了还一直叫老婆——那以后只见了一次。喂,你在汽车旅馆或造爱旅馆里同女人睡过?”

  “没有,几乎没有。”

  五反田摇摇头:“那地方很怪,那种地方去多了是很累的。房间里非常暗,窗口全被封死。因为只是为了干,用不着窗口,用不着有光线进来。说得痛快点,只要有浴盆和床就行,其次是音响电视冰箱,这就足够了。主要是要实用,不必摆多余的东西。当然,那地方干起来是方便,我和老婆就在那地方干,纯粹是干,在感觉上。唔,和她干是真不错。心安理得,快活自在,而且充满温情,于完半天还想紧紧地温柔地搂在怀里。就是光线射不进来,四下密封,一切都是人工的。那种地方,我一点也喜欢不来,但又只能在那里同老婆相会。”

  五反田喝口啤酒,用纸巾擦下嘴角。

  “我不能把她领到我公寓里来,那样马上就在周刊上曝光,真的。那些家伙对这种事嗅觉灵得很,百发百中,不知什么缘故。又不能两人外出旅行。没有那样整块的时间,况且去哪里都会当即给人识破面目。干我们这行,是不能够把私生活全都张扬出去的。归根到底,就只能到廉价的汽车旅馆里去,这种日子简直……”五反田止住话,看着我的脸,微微一笑,“又是牢骚!”

  “没关系,牢骚也罢什么也罢,想说就说个痛快。我一直在听,今天我更愿意听,自己说不说无所谓。”

  “不,不光今天,你是一直听我发牢骚。我还没听你发过。愿意听别人说话的人不多,都想自己说,尽管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也是其中之一。”

  新奥尔良爵士乐队奏起《你好,多莉》。我和五反田倾听片刻。

  “喂,不再吃块饼?”五反田问,“一半还吃得下吧?不知怎么搞的,今日饿得出奇。”

  “好,我也还没吃饱。”

  他去柜台订了鱼比萨饼。饼烤好后,我们再次闷头吃饼,每人一半。那群学生仍在大吼大叫。不大工夫,乐队奏完最后一支乐曲。班卓琴、小号长号被分别收入盒内,音乐家们从台上遁去,只剩下一架立式钢琴。

  饼吃完后,我们仍好半天不声不响地盯视空荡荡的舞台。随着音乐的消失,人们的话语声似乎带有奇妙的硬质。那是一种涣散的硬质,实体柔软,而其存在状况却是硬的。走近之前看似十分硬挺,而用身体一碰则变得支离破碎。它像波涛一样拍打我的意识,缓缓袭来,倏然退去,如此反复不止。我侧耳谛听这波涛的声响,仿佛自己的意识离我远去,去得很远。遥远的浪涛拍击遥远的意识。

  “你为什么杀害喜喜呢?”我问五反田。不是想问而问,而是突然脱口而出。

  他用注视远景样的视线看我的脸。嘴唇微张,其间透出莹白的牙齿。他这样注视了我许久。喧嚣声在我头脑中忽大忽小,如我同现实的距离忽远忽近。他匀称的十指在桌面上整齐地交叉一起,当我同现实的距离拉长之时,那手指看上去仿佛精巧的工艺品。

  接着,他微微一笑,笑得十分恬静。

  “开玩笑,”我也轻轻笑了,“只是无端地想这么说一句,心血来潮。”

  五反田把视线落在桌面上,看着自己的手指。“不,不是什么玩笑。这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一件必须严肃对待的事。我杀了喜喜吗?这是要认真考虑的。”

  我看着他的脸。嘴角虽然挂着微笑,但眼神认真。他不是在开玩笑。

  “你为什么要杀喜喜?”我问。

  “我为什么要杀喜喜?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杀了她呢?”

  “喂喂,说得我好糊涂,”我笑道,“你杀了喜喜,还是没杀?”

  “所以我正在就此考虑嘛!我杀了喜喜,还是没杀?”

  五反田啜了口啤酒,把杯子放在桌上,手撑下巴。“我也没有把握断定。这么说,你以为我发傻吧?可确实如此,没有把握断定。我觉得好像是自己杀了喜喜。在我房间里掐住喜喜的脖子,有这种感觉。为什么呢?我为什么会同喜喜单独在那房间里呢?本来我是不愿意单独在一起的呀!不行,想不起来。反正同喜喜两人在我房间来着。——我把她尸体开车运到哪里埋起来,运到一座山里。然而我不能确信这是事实,不认为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只是一种感觉,无法证实。这点我一直在想,但是不行,想不明白,关键的东西已经消融在空白之中,于是我想找出某种具体证据。比如铁鍬,我埋她是应该使用铁鍬的,如能找到铁鍬,就可以认定为属实。但同样落空。我又试着整理支离破碎的记忆。我在一家园艺店里买了把铁鍬,挖坑把她埋起来,埋完把铁鍬扔到了什么地方。有这种感觉,但具体情节则无从想起。到底在哪里买的鍬,又扔在哪里了呢?没有证据。首先,我把她埋在什么地方了呢?只记得埋在山里。像梦一样零零碎碎。话头一会儿跑来这里一会儿窜到那里,错综复杂,不可能循序渐进顺藤摸瓜。记忆是有的,但果真是客观记忆吗?还是事后我根据情况自行编造出来的呢?我总有些怀疑。同老婆分手之后,这种倾向越发展越严重,弄得我心力交瘁,而且绝望,彻头彻尾地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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