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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五反田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点头道:“恐怕是的,我喜欢喜剧,有兴趣,也自信演得好。一想到我这样直率型的演员能够巧妙传递出由直率产生出来的幽默之感,便觉甚是开心。我力图在这勾心斗角蝇营狗苟的世界上直率地生存下去。但这生存方式本身就似乎是一种滑稽。我说的你可理解?”

  “理解。”我说。

  “用不着去故意表现滑稽,只消做些日常性举止即可——仅此便足以令人好笑。对这种演技我很有兴致,当今日本还真没有这种类型的演员。喜剧这东西,一般人都演得过火,而我的主张则相反:什么也不用演。”他啄口酒眼望天花板,“但谁也不把这种角色派到我头上,那帮小子想像力枯竭到了极点。派到我事务所里的角色,没完没了地全是医生、教师、律师,千篇一律。烦透了!想拒绝又不容我拒绝,胃里积劳成疾。”

  由于这个广告反应良好,便又拍了几个续篇,套数都是一样。仪表堂堂的五反田一身笔挺西装,在即将迟到的一瞬间飞步跨上电气列车、公共汽车或飞机。也有时腋下夹着文件,或附身于高楼大厦的墙壁,或手抓绳索从这一房间移至另一房间,无不拍得令人叹为观止,尤其那不动声色的表情更为一绝。

  “一开始导演叫我做出筋疲力尽的表情,装出累得要死要活的架势,我说不干。争辩说不应该那样,而要不动声色,也只有这样才有意思。那帮愚顽的家伙当然不肯相信。我没有让步。又不是我乐意拍什么广告,为了钱没办法罢了。而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这东西可以成为有趣的小品,所以硬是坚持到底。结果便拍了两种给大家看。不用说,是按我主张拍的那种大受欢迎,取得了成功。不料功劳全部被导演窃为己有,据说获得了一个什么奖。这也无所谓,我不过是个演员,谁怎么评价与我无关。不过,我却看不惯那帮家伙完全心安理得目中无人的威风派头。打赌好了,那批混账至今还深信那部广告片的构思从头至尾是从他们脑袋里生出来的。就是这样一群家伙。越是想像力贫瘠的家伙,心理上越是善于自我美化。至于我,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刚愎自用的漂亮大萝卜而已。”

  “不是我奉承,我觉得你身上确实有一种不同凡响的东西。”我说,“坦率说来,在同你这样实际接触交谈之前,我并没有感觉出这点。你演的电影倒看了好几部,程度固然不同,但老实说哪一部都不值一提,甚至对你本人都产生了这种感觉。”

  五反田关掉录像机,新调了酒,放上保罗·埃文斯的唱片,折回沙发呷了口酒。这一系列动作显得那么优雅洒脱。

  “说得不错,一点不错。我也知道,那种无聊影片演多了,自己都渐渐变得庸俗无聊,变得猥琐不堪。但是——刚才我也说过——我是没有选择自由的,什么也选择不了。就连自己领带的花纹都几乎不容选择。那些自作聪明的蠢货和自以为情趣高雅的俗物随心所欲地对我指手画脚——什么那边去,什么这儿来,什么坐那辆车,什么跟这个女人睡……无聊电影般的无聊人生,而且永不休止绵绵不断,又臭又长。什么时候才算到头呢,自己都心中无数。已经34岁了,再过一个月就35岁!”

  “下决心抛开一切,从零开始就可以吧?你完全可以从零开始。离开事务所,做自己喜欢的事,把债款一点点还上。”

  “不错,这点我也再三考虑过。而且要是我独身一人,也肯定早已这么做了。从零开始,去一个剧团演自己喜欢的戏剧,这我并不在乎,钱也总有办法可想。问题是,我如果成为零,她必然抛弃我。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只能在那个天地呼吸。而和成为零的我在一起,势必一下子呼吸困难。好也罢坏也罢,反正她就是那种体质。她生存在所谓明星世界里,习惯在这种气压下呼吸,自然也向对方要求同样的气压。而我又爱她,离不开她。就是这点最伤脑筋。”

  进退维谷。

  “走投无路啊!”五反田笑着说,“谈点别的好了,这东西谈到天亮也找不到出路。”

  我们谈起喜喜。他想知道喜喜和我的关系。

  “原本是喜喜把我们拉到一起来的,可是想起来,好像几乎没从你口里听说过她。”五反田说,“属于难以启齿那类事不成?若是那样,不说倒也不勉强。”

  “哪里,没什么难以启齿的。”我说。

  我谈起同喜喜的相见。是一个偶然机会使得我们相识并开始共同生活的。她从此走进了我的人生,恰如某种气体自然而然地悄悄进入某处空间。

  “事情发生得非常自然,”我说,“很难表达明白,总之一切都水到渠成,所以当时没怎么觉得奇怪。但事后想来,就觉得很多事情不够现实,缺乏逻辑性。诉诸语言又有些滑稽,真的。这么着,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

  我喝口酒,摇晃着杯中晶莹的冰块。

  “那时她当耳朵模特来着。我看过她耳朵的照片,对她发生了兴趣。怎么说呢,那耳朵真够得上十全十美。当时我的工作就是用那张耳朵照片做广告,要把照片复制出来。什么广告来着?记不得了。反正照片送到了我手头上。那照片——喜喜耳朵的照片放大得十分之大,连茸毛都历历可数。我把它贴在办公室墙上,每天看个没完。起始是为了获取制作广告的灵感,看着看着便看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广告做完后,我仍然继续看。那耳朵的确妙不可言。真想给你看看,一定得亲自目睹才好,嘴是怎么说也说不明白的。那是其存在本身更有意味的、完美至极的耳朵。”

  “如此说来,你好像说过一次喜喜的耳朵。”五反田道。

  “嗯,是的。于是我无论如何都想见那耳朵的持有者。觉得假如见不到她,我这人生便再也无法前进一步。为什么我不知道,总之有这种感觉。我就给喜喜打电话,她见了我。并且第一次见面她便给我看了私人耳朵。是私人的,而不是商用的耳朵。那耳朵比照片上的还漂亮,漂亮得令人难以置信。她为商业目的出示耳朵时——就是当模特时——有意识地将耳封闭起来,所以作为私人性质的耳朵,与前者截然不同。明白么,她一向我亮出耳朵,周围空间便一下子发生了变化,甚至整个世界都为之一变。这么说听起来也许十分荒唐无稽,但此外别无表达方式。”

  五反田沉思片刻。“封闭耳朵是怎么回事呢?”

  “就是把耳朵同意识分离开来,简而言之。”

  “噢——”

  “拔掉耳朵的插头。”

  “噢——”

  “听似荒唐却是真。”

  “相信,你说的我当然相信。我只是想理解得透彻一些,并非以为荒唐。”

  我靠在沙发上,望着墙上的画。

  “而且她的耳朵有一种特殊功能,可以把什么分辨开来,将人引到应去的场所。”

  五反田又想了一会儿。“那么,”他说,“当时喜喜把你引到什么地方了呢?领到应去的场所了?”

  我点点头,没再就此展开。一来说起来话长,二来也不大想说。五反田也没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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