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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让我想想看,下次见时告诉你。”他说。

  之后,雨邀我去散步,我们并肩沿着漫步用的小路缓缓移动步履。

  “谢谢你帮了这么多忙。”雨开口道,“真的十分感谢。这种心情我总是表达不好,不过……唔,呃,是这样的:我觉得很多事情因为有你在才得以顺利解决。不知什么缘故,有你在中间事物的进展就能变得顺畅。现在,我和雪可以单独谈很多话,互相之间好像多少有了理解,而且她也能像今天这样搬到这里住了。”

  “太好了!”我说。我使用“太好了”这句台词,只限于想不出其他任何用于肯定的语言表达方式,而又不便沉默这种迫不得已的情况。雨当然觉察不到这点。

  “遇到你后,我觉得那孩子精神上安稳多了,焦躁情绪比以前少了。肯定你和她脾性合得来,为什么我倒不知道。大概你们之间有某种相通之处吧。嗯,你怎么认为?”

  我说不大清楚。

  “上学的事怎么办好呢?”她问我。

  我说既然本人不愿意去,那么也不必勉强。“那孩子是很棘手,又易受刺激,我想很难强迫她干什么。相比之下,最好请一位像样的家庭教师教给她最基本的东西。至于什么突击性试前复习什么百无聊赖的俱乐部活动什么毫无意义的竞争什么集体生活的约束什么伪善式的规章制度,无论怎么看都不适合那孩子的性格。学校不愿意去,不去也未尝不可。独自搞出名堂的人也是有的。恐怕最好发掘她特有的才能并使之充分发挥出来。她身上是有足以朝好的方面发展的素质的,我想。也有可能将来主动提出复学,那就随她便就是。总之一句话,要由她自己决定,是吧?”

  “是啊,”雨沉思片刻,点头道,“恐怕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也根本不适合群体生活,也没有正经上过学,很能理解你的话。”

  “既然理解,那还有什么可考虑的呢?到底问题在哪里呢?”

  她喀喀有声地摇晃了几下脖颈。

  “问题倒也没什么。只是在那孩子面前我缺乏作为母亲的坚定自信,所以才这么优柔寡断。别人说不上学也未尝不可也好什么也好,可我总是心里不踏实,而觉得还是要上学才行,否则到社会上恐不大合适……”

  社会上——我接下去说:“当然,我不知道这种说法作为结论是否正确,因为任何人也不晓得未来的事。或许结果并不顺利。但是,假如你在实际生活中具体地体现出你同那孩子之间——作为母亲也罢朋友也罢——休戚相关,并且能流露出某种程度的类似敬意的情感的话,那么我想以后她会自己设法好自为之的,因为她感受力很强。”

  雨依然把手插在短裤口袋里,默默走了一会。“你对那孩子的心情可说是了如指掌,怎么回事呢?”

  我想说因为我尽力去理解的缘故,当然没有出口。

  之后,她说想酬谢我一下,感谢我对雪的照料。我说不必,因为牧村拓那边已经给了充分的报偿。

  “我还是要表示表示。他是他,我是我,我作为我向你酬谢。现在不马上做,转身就忘的,我这人。”

  “这个忘了倒真的无所谓。”我笑道。

  她低身坐在路旁一条凳子上,从衬衫口袋里掏出香烟吸着。“沙龙”蓝色的烟盒由于汗水的浸润,已变得软软的。一如往常的小乌以一如往常的复杂音阶啁啾不已。

  雨默默吸烟。实际上她只吸两三口,其余全部在她手指间化为灰烬,一片片落在草坪上。这使我想起时间的尸骸,时间在她手中陆续死去并被烧成白色的灰烬。我耳听鸟鸣,眼望叮叮咣咣从下面路上滚动的双轮马车,马车上坐着园艺师。从我们到马加哈时开始,天气便渐趋好转。其问听到过一次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但仅此而已。厚重的灰色云层如同被一股不可抗阻的巨大力量驱赶着,渐次变得七零八落,于是势头正猛的光和热又重新洒向大地。雨穿一件粗布衬衫(工作中她基本上穿同样的衬衫,胸袋里装着圆珠笔、软笔、打火机和香烟),也没戴太阳镜,只管坐在强烈的阳光底下。刺眼也好酷热也好,对她来说似乎都不在话下。我想她热还是热的,因为脖颈上已滚动着几道汗流,衬衣也点点处处现出湿痕。但她无动于衷。不知是精神集中,还是精神分散,总之如此过了10分钟。这是只有瞬间性时空移动而无实体存在的10分钟。她俨然根本不知时间流逝这一现象为何物,或许时间始终没有成为她生活中的一种因素。或者说即使成为,其地位也极其低下。但对我则不同,我已经订好了机票。

  “差不多该回去了。”我看看表说,“到机场还要还车结账,可能的话,想提前一点去。”

  她再次用重新对焦似的茫然目光看着我。这同雪有时表现出的神情十分相似,是一种表示必须同现实妥协的神情。我不禁再度心想,这母女两人果然有共通的气质或禀性。

  “啊,是的是的,是没时间了,对不起,没注意。”说着,她把头慢慢地向左右各歪一次,“想事来着。”

  我们从凳子上立起,沿来时的路返回别墅。

  我走时,3人送出门来。我提醒雪别吃太多低营养食品,她只是对我噘起嘴唇。不过不要紧,因为有狄克在身边。

  并排映在汽车后望镜里的3人身影,甚是显得奇特。狄克高高举起右手挥舞;雨双臂合拢,目光空漠地正视前方;雪则脸歪向一边,用拖鞋尖滚动着石子。看上去确乎是被遗留在不完整的宇宙角落里七拼八凑的一家,实难相信刚才我还置身其中。我旋转方向盘,向左拐弯,3人的身影倏地消失不见。于是只剩下了我自己——好久没有只身独处了。

  只身一人很觉快意。当然我并不讨厌同雪在一起,这是两回事。一个人的确也不坏。干什么都不必事先同人商量,失败也无须对谁解释。遇到好笑之事,尽管自开玩笑,嗤嗤独笑一气,不会有人说什么玩笑开得庸俗。无聊之时,盯视一番烟灰缸即可打发过去,更不会有人问我干吗盯视烟灰缸。好也罢坏也罢,我已经彻底习惯单身生活了。

  剩得我一人之后,我觉得甚至周围光的色调和风的气息都多多少少——然而确确实实——发生了变化。深深吸入一口空气,仿佛体内的空间都扩展开来。我把收音机调到爵士乐立体声广播,一边听科尔曼和莫根,一边悠然自得地向机场驱车进发。一度遮天蔽日的阴云犹如被乱刀切开似的支离破碎,现在惟独天角处孤零零地飘着几片,而摇曳着椰树叶掠过的东风又把这几片残云往西吹去。波音747宛似银色的楔子,以急切的角度向下俯冲。

  剩得我一人后,我遽然变得什么也思考不成。似乎头脑里的重力发生了急剧变化,而我的思路却无法很快适应。不过,什么也想不成也是一桩快事。无所谓,就什么也不想好了。这里是夏威夷,傻瓜,何苦非想什么不可!我把头脑扫荡一空,集中精力开车,随着《热煞人》和《响尾蛇》乐曲,吹起音色介于口哨与唇间风之间的口哨来。我以160公里的时速开下坡路,只听周围风声呼啸。坡路拐弯之时,太平洋浮光耀金的碧波顿时扑面而来。

  下步怎么办呢?林假到此结束。结束在该结束的时候。

  我把车开到机场附近的租借处,还回车。随即去日航服务台办理了登机手续。然后,利用机场里的电话亭最后一次拨动那个一团谜的电话号码。不出所料,仍无人接,只有铃声响个不停。我放下电话,久久盯着亭中的电话机。而后无可奈何地走进头等舱候机室,喝了一杯对汽水的杜松子酒。

  东京!往下是东京。然而我很难记起东京是何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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