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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是的。看脸就知道。”

  “可能。”我承认。随即眼望海面呷了口“克罗娜”。“经你一说,或许真的有点生气。”

  “针对什么?”

  “针对没有任何人肯认真对你负起应负的责任这件事。不过这怕是不妥当的,一来我没有生气的资格,二来生气也毫无作用。”

  雪拿起碟子上的炸土豆条,喀嗤喀嗤地咬着:“肯定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都认为必须做点什么,又都不知怎么做。”

  “大概是吧,都好像懵懵懂懂。”

  “你明白?”

  “我想不妨静等暗示性以具体的形式出现后再采取对策,总而言之。”

  雪用指尖捏弄着半袖衫的下角,想了一会儿。似仍不解其意,问道:“这,怎么回事?”

  “无非是说要等待。”我解释说,“水到渠成。凡事不可力致,而要因势利导,要尽量以公平的眼光观察事物。这样就会自然而然地找到解决的办法。大家都太忙,太才华横溢,要干的事情太多,较之认真考虑公平性,更感兴趣的还是自己本身。”

  雪在桌面支颐静听,用另一只手把粉红色桌布上炸土豆条残渣扫开。邻桌坐着一对美国老夫妇,分别穿着同样花纹的夏威夷男衫和夏威夷女衫,手拿硕大的玻璃杯,喝着颜色鲜艳的鸡尾酒,看上去十分美满幸福。饭店的院子里,一个身穿同样花纹的夏威夷衫的年轻女郎,边弹电子琴边唱《唱给你》。不很动听,但的确是《唱给你》。院子里处处摇曳着呈松明状的煤气灯火苗。一曲唱罢,两三个人吧唧吧唧地鼓掌助兴。雪拿起我的“克罗娜”喝了一口。

  “好喝!”

  “支持动议,”我说,“好喝两票!”

  雪现出惊讶的神色,定定地看着我的脸:“真有点捉摸不透你是怎样一个人物。既像是个地地道道的正经人,又像是个不着边际的荒诞派。”

  “地道正经同时也是放纵不羁,不必放在心上。”说罢,招呼态度极为热情的女侍再来一杯“克罗娜”。女侍旋即摆动腰肢把饮料端来,在单上签完字,留下波斯猫一般大幅度的微笑,转身离去。

  “那么,我到底该怎样才好呢?”

  “母亲想见你。”我说,“细节我不晓得,别人家的事,况且人又有些与众不同。但让我简单说来,她恐怕是想超越以往那种磕磕碰碰的母女关系,同你结为朋友。”

  “人与人成为朋友是很困难的事,我想。”

  “赞成。”我说,“困难两票。”

  雪把臂肘拄在桌面,目光迟滞地看着我。

  “对那点是怎么想的?对我妈妈的想法?”

  “我怎么想全无所谓,问题是你怎么想。不用说,这里边恐怕既有自以为是的利己主义一面,也有可取的建设性姿态一面。偏重哪方面取决于你自己。不过不用急,慢慢想好再下结论不迟。”

  雪仍旧手托腮,点头同意。柜台那边有人放声大笑。弹电子琴的女郎返回座位,开始弹唱《蓝色夏威夷》:“夜色刚刚降临,我们都还年轻,喂快来呀,趁着海面上明月莹莹。”

  “我和妈妈俩,关系闹得很僵很僵来着。”雪说,“去札幌前就很僵,因上不上学的事吵来吵去,满屋子火药味。后来干脆不怎么开口,面对面时也很少,持续了好一段时间。她那人考虑问题不成系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一转身忘个精光,说的时候倒蛮像那么回事,但说完就再不记得。可是有时又心血来潮地惦记着尽母亲的责任。我真给她折腾得焦头烂额。”

  “不过……”

  “不过,是的,她确实有一种非同一般的优点长处。作为母亲是一塌糊涂,糟糕到了极点,我也因此满肚子不快,可是不知为什么偏又被她吸引。这点和爸爸截然不同,说不出为什么。现在她又风风火火提出交朋友,也不着看她和我之间力气差得多远。我还是孩子,她已经是强有力的大人。这点谁都一清二楚吧?可妈妈就是不开窍。所以,即使妈妈要和我交朋友,也不管她付出多大努力,结果也只能一次次刺激我伤害我,而她又不醒悟。比如在札幌时就是这样:妈妈有时要向我走近,我便也向妈妈那边靠拢——我也在努力哟,这不含糊——可这时她已经一转身到别处去了,脑袋已经给别的事情塞得满满的,早把我忘了。一切都是心血来潮。”说着,雪把咬去一半的炸土豆条弹到地上,“领我一起去札幌,归终还不一个样。一忽儿把我忘得一干二净,跑加德满都去了,一连三天都没想起还把我扔在那里。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而且又不理解我心里因此受到多大刺激。我喜欢妈妈,我想是喜欢的。能成为朋友想必也是好事。但我再不愿意给她甩第二回,不愿被她兴之所至地这里那里带着跑。已经够了。”

  “你说的全对。”我说,“论点明确,非常容易理解。”

  “可妈妈不理解。即使这样讲给她听,她也肯定莫名其妙。”

  “我也觉得。”

  “所以烦躁。”

  “也可理解。”我说,“那种时候,我们大人借酒消愁。”

  雪拿起我的“克罗娜”,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去一半。杯子足有金鱼缸那般大,因此量相当不小。喝完稍后,她依然手托着腮,无精打采地看着我的脸。

  “有点儿怪,”她说,“身上暖烘烘的,又困困的。”

  “好事。”我说,“心情还舒服?”

  “舒服,挺舒服的。”

  “那好。这么长的一整天,13岁也罢,14岁也罢,最后舒服一下的权利总是有的。”

  我付过账,拉起雪的胳膊沿海边走回宾馆,给她打开房间的门。

  “喂。”

  “什么?”我问。

  “晚安。”

  第二大也是不折不扣夏威夷式的一天。吃罢早餐,我们立即换上游泳衣,走到海滨。雪提出冲浪,我便借了两块冲浪板,同她一起冲到舍拉顿湾。过去一位朋友曾教过我基本技术,我照样教给雪,无非浪的捉法、脚的踏法之类,雪记得很快,加上身体柔软,捕捉浪头的时机掌握得很妙。不到30分钟,她便在浪尖上玩得比我还远为熟练,连说“有趣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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