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村上春树 > 舞舞舞 | 上页 下页
六一


  “施莱和斯通兄弟!”五反田啪地打了个响指。和同时代的人交谈,的确可以省去某种成分。

  由美吉快10点时打来电话,说她已经下班,是从住所打来的。我蓦然想起她那雪花纷飞中的公寓。明快简练的外观,明快简练的楼梯,明快简练的门扇,还有她那神经质的微笑。所有这一切,是那样地令人不胜依依。我闭起眼睛,想像夜色中静静飘舞的雪花,心头涌起一缕缱绻的柔情。

  “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她首先发问。

  我说是雪告诉的。“没有舞弊,没有贿赂,没有窃听,没有逼供,我彬彬有礼地向那孩子请教,于是得以指点迷津。”

  她疑惑似的沉默一会。“那孩子怎么样?安全送到了?”

  “太平无事。”我说,“稳稳当当护送到家,现在还不时相见。精神得很,只是有点与众不同。”

  “和你一个样。”由美吉无甚情感地说,像是在说一件世人无不昭昭的确切事实,例如猴子喜欢香蕉,撒哈拉沙漠很少下雨等等。

  “喂,为什么一直对我隐瞒名字?”我问。

  “那不是的。我说过下次来时告诉你的吧?谈不上隐瞒。”她说,“不是隐瞒,是嫌告诉起来啰嗦。又是问写什么字,又是问这名字常不常见,又是问老家哪里,每人都要这么问一番,啰啰嗦嗦,我也就懒得再告诉别人名字了。比你想的要心烦得多,这事。一个劲儿地重复同一种答话嘛!”

  “不过这名字不错。刚才查了一下,这东京都内也有两个姓由美吉的。知道?”

  “知道。”她说,“我不说以前在东京住过的么,早都查看过了。姓氏姓得奇特,到一个地方往往首先查电话簿,都成了习惯,到一处查一处——由美吉、由美吉地。京都也有一个。呃,找我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我实话实说,“明天要去旅游,离开几天,走之前想听听你的声音,别的事没有。有时候非常想听你的声音。”

  她又沉默起来。电话有点混线,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的语声,仿佛从长长走廊的另一端发出的。声音又微弱又干涩,带有奇特的回响,内容听不真切,但似很痛苦这点则听得出来——痛苦,时断时续。

  “哎,上次我说过有一回下电梯时眼前突然漆黑的事吧,向你?”

  “嗯,听来着。”我说。

  “又碰上一回。”

  我默然,她也默然。她又开始在极遥远的地方絮絮不止。同她交谈的对方不时随声附和,声音十分含糊,估计是“啊”“嗯”之类。总之是只言片语,不清不楚。女子像慢慢往上爬梯子似的痛苦地倾诉不已。我陡然觉得像是死者在讲话,死者从长长走廊的尽头处讲话,讲死是何等的痛苦。

  “喂,听着没有?”由美吉问。

  “听着呢,”我说,“说吧,是怎么回事?”

  “不过你真的相信当时我说的话?不是仅仅随口应和?”

  “相信的。”我说,“还没有对你说,后来我也去过同样的场所,同样乘电梯,同样漆黑一片,经历了和你完全同样的体验。所以你说的我全部相信。”

  “去了?”

  “这个另找机会说,现在还归纳不好,因好多事情都没着落。下次见面时从头到尾有条有理地给你好好讲一遍,即使为了这点也必须见你一面。现在先放在一边,还是让我听听你的,你的至关重要。”

  沉默良久。混线时的对话再也听不到了,有的只是电话式的沉默。

  “好几天前,”由美吉开口了,“大概10天前吧,我乘电梯准备去地下停车场。晚上8点前后,不料又撞进了那个地方,同上次一样。迈出电梯,意识到时已经在那里了。这回一不是半夜,二不是十六楼,但其他的一模一样。黑洞洞、潮乎乎,一股霉气味。那气味那黑暗那潮湿,和上次完全一样。这回我哪里也没去,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待电梯返回,好像等了好长时间。电梯终于回来,乘上赶紧离开。就这么多。”

  “这事跟谁也没讲过?”我问。

  “没有。”她说,“第二次了,是吧?这次我想最好再不跟任何人讲。”

  “这样好,最好对谁也别讲。”

  “喂,到底如何是好呢?近来一上电梯就害怕,怕开门时又是一团黑,怕得不行。毕竟这么大的宾馆,一天里总不能不乘几次电梯。你说怎么办好?这件事上我找不到其他人商量,除了你。”

  “跟你说,由美吉,”我说,“为什么不早些打电话来呢?那样我早就对你解释清楚了。”

  “打过好几次,”她悄声自语似的说,“可你总是不在。”

  “不是有录音电话吗?”

  “那个,我很不喜欢,紧张得很。”

  “明白了。那好,现在简单说几句:那片黑暗不是邪恶之物,对你不怀恶意,不必害怕。那里是有什么居住——你听见过脚步声吧——但决不会伤害你,那不是攻击性的存在。所以以后再遇上黑暗,你只管闭起眼睛,站在那里静等电梯返回即可。明白?”

  由美吉默默咀嚼着我的话:“坦率说点感想可以吗?”

  “当然可以。”

  “我,对你还不大清楚。”由美吉十分沉静地说,“时常想起你,但对你这个人的实体还把握不住。”

  “你说的我完全理解。”我说,“我虽然已经34岁,但遗憾的是不明朗的部分过多,保留事项过多,同年龄很不相称。眼下我正一点点解决,我也在尽我的努力。因此再过些时间,我就可以将各种事情向你准确地解释清楚,而且我想我们应该可以进一步互相加深理解。”

  “但愿如此。”她犹如局外人一般地说。这使我蓦地觉得很像电视里的新闻播音员:“但愿如此。好了,下一条新闻……”那么,下一条新闻……

  我说明天去夏威夷。

  她无动于衷地“呃”了声。我们的对话到此结束,相互道声再见,放下电话。我喝了杯威士忌,熄灯睡觉。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