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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喜欢写文章?”

  “对我眼下干的事,既说不上喜欢也算不上讨厌,不是那种档次上的工作。不过,有效的扫雪方法这东西确实还是有的,例如诀窍啦技巧啦姿势啦用力方式啦等等。琢磨这些我并不讨厌。”

  “答得痛快。”牧村赞叹似的说。

  “档次越低,事物越单纯。”

  “哪里!”接着沉默了15秒,“扫雪工这说法是你想出来的?”

  “是啊,我想是的。”

  “我借用一下如何?用一下这个‘扫雪工’。这词儿很风趣。文化扫雪工。”

  “完全可以,请请。又没申请什么专利。”

  “你想说的我也感同身受。”牧村一边捏弄耳轮一边说,“有时我也有这种感觉,觉得写这样的文章又有什么意思呢!过去可不这样认为。那时世界更小,叫人有奔头,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把握得住,别人追求什么,也完全了然于心。传播媒介本身很小,像个小村子,大家见面都相识。”

  他一口喝干杯里的啤酒,拿起瓶子把两个人的杯子斟满。我说不要,他没理。

  “可现在不同。所谓正义云云,谁都不懂,全都不懂。所以只能应付好眼前的事,扫雪工,如你所说。”说罢,他又盯住两棵树干之间那张绿色的网。草坪上落有三四十个白色高尔夫球。

  我啜了口啤酒。

  牧村开始考虑往下该说什么。考虑需要时间,但他本人似乎并未意识到这点。因为他已习惯众人静等他的谈话。无奈,我也只好静等他重开话题。他一直用手指摆弄着耳轮,俨然清点一捆崭新的钞票。

  “女儿同你很合得来,”牧村说,“她并非同任何人都合得来,或者说几乎同任何人都合不来。和我没有几句话好说。和她母亲虽也说不上几句,但起码还算尊敬。对我则连尊敬也没有,一点儿也没有,甚至瞧不起我。她压根儿没有朋友,好几个月连学也没上,光是闷在家里一个劲儿听那些乌七八糟的音乐。可以说很成问题,实际上班主任老师也是这样说的。和别人格格不入,但同你却合得来——怎么回事呢?”

  “怎么回事呢……”

  “脾气相投?”

  “或许。”

  “对我女儿,你怎么看?”

  回答之前,我踌躇了一下,这简直同面试无异,不知该不该直言无忌。“正值棘手的年龄。本来就棘手,家庭环境又恶劣得几乎无可收拾。谁也不照看她,谁也不负责任。没有人和她交谈,没有人能掏出她的心里话。心灵严重受创,而这创伤又无人可医。双亲过于知名,脸蛋过于漂亮,负担过于沉重,而且有与众不同之处,似乎过于敏感……总之有点特殊。原本是个乖觉的孩子,如果照看得当,可以茁壮成长。”

  “问题是没人照看。”

  “是啊。”

  牧村喟然一声长叹。然后把手从耳边收回,久久凝视指尖,“你说得不错,完全正确。不过我是束手无策。首先,离婚时已经明明白白地立下字据,说我对雪概不插手。没有办法,当时我到处寻花问柳,态度硬不起来。准确地说,现在这么同雪会面其实也要征得雨的许可才行。这名字要命吧,雨雪交加!反正,事情就是这样。其次,刚才我也说了,雪根本不靠近我,我说什么她都当耳旁风。实在叫人无可奈何。我喜欢女儿,当然喜爱,就这么一个孩儿嘛!但就是不行,一筹莫展。”

  说罢,他又盯视绿网。暮色渐深,四下苍然,散在草地上的白色高尔夫球,仿佛满满一筐关节骨撒得满地都是。

  “虽说如此,总不能完全袖手旁观吧?”我说,“她母亲为自己的事忙得不可开交,满世界飞来飞去,没时间考虑孩子,甚至连有孩子这点都忘到九霄云外。钱也不给就把孩子扔到北海道宾馆里一走了之,而记起这点又花了3天时间,3天!领回东京又怎么样呢,一个人整天憋在公寓房间里,哪里也不去,只是听流行音乐,一味靠吃干炸鸡肉和糕点打发日子。学校也不去,同伴也没有,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当然,这是别人家的事,我这也许是多管闲事。可实在看不下去。莫非我这想法过于注重现实,过于流于常识,过于中产阶级式不成?”

  “不不,百分之百正确。”牧村缓缓点头,“完全正确,无可指责,百分之二百正确。所以才有件事和你商量,也正因如此才特意把你请到这儿来。”

  不祥之感掠过心头。马死了,印第安的鼓声停止了。一片沉寂。我用小指尖搔搔太阳穴。

  “就是,能否请你在雪身上照看一下。”他说,“这里说的照看也不特别麻烦,只要你不时地见她一下,一天两三个小时。两人说说话,一起吃顿像样的饭就可以的,就足矣。我作为请人工作来付酬金。换句话说,你把自己看作不教课的家庭教师就是。你现在挣多少?我想可以基本保证那个数字。其余时间随便你干什么,只希望你一天见她两三个小时。活计还不算差吧?我同雨也在电话里商量过了。她现在夏威夷,在夏威夷摄影。我大致讲了一下情况,雨已同意拜托给你。她还是以她的方式认真考虑雪的问题。只不过人有点奇特,神经不地道,才能倒是有,出类拔萃。脑袋一时一个变化,像电力保险跳闸似的。什么都给她忘得一干二净。而若论起现实问题,那简直提不起来,加减法都稀里糊涂。”

  “不大理解。”我有气无力地笑道,“那样合适么?那孩子需要的是父母的爱,是对方真正打心眼里爱自己的明证。而这个我无法给予。能给予的只有父母。对这点你和你的太太应该有个明确认识,这是第一。第二,这个年代的女孩子无论如何需要同年代的同性朋友,需要能唤起感情共振的、畅所欲言的同性朋友,光是有这样的朋友本身就会感到十分开心。而我,一来是男的,二来年纪相差悬殊。再说,你也好,太太也好,对我还一无所知吧?13岁的女孩儿,在某种意义上已是大人。而且那么漂亮,精神上又不大稳定,把这样的孩子托付给素不相识的男子合适吗?你对我了解什么呢,到底?我刚才还因为杀人嫌疑被扣在警察署里哟!假如我是犯人怎么办?”

  “你杀的?”

  “何至于!”我叹息道。父女俩的问话一模一样,“杀可是没杀的。”

  “所以不就行了!既然你说没杀,那恐怕就是没杀。”

  “何以如此相信?”

  “你不是杀人那种类型,不是强奸幼女的类型。这个我一看就晓得。”牧村说,“而且我相信雪的直感。那孩子身上,向来有一种特别敏锐的直感,与一般所说的敏锐还有所不同。怎么说呢,有时敏锐得令人不快,像有什么神灵附体似的。和她在一起,有时我看不见的东西她都能看见,不容你不佩服。明白我这种感觉?”

  “多多少少。”我说。

  “是她母亲的遗传,那种古怪之处。不同的是她母亲将其集中用于艺术,于是人们称之为天赋;而雪不具有使之集中的对象物,任凭它漫无目的地流溢,一如水从桶里淌出,一如神灵附体。是她母亲的血统,那个。我可是没有,根本没有。我不古怪。所以母女两个才不正经理睬我。我也觉得和她俩生活有些辛苦。短时间里我不想看到女人。你肯定不明白,不明白和雨雪两个一起生活是怎么回事。雨和雪哟,活活要命!简直成了天气预报!但我当然喜欢她俩,现在也时不时给雨打电话交谈。不过绝不想再在一起生活。那简直是地狱。即使我有当作家的才赋——有过的——也被那种生活折磨得精光,坦率地说。时下,才赋诚然没有了,但我自以为还干得不错。扫雪,高效率扫雪,如你所说,说得真妙。讲到哪里来着?”

  “讲到我可不可以相信。”

  “对对。我相信雪的直感,雪相信你,所以我相信你。你也相信我好了。我人并不那么坏,有时是写一些不地道的文章,但人不坏的。”他又咳嗽一声,往地面吐一口,“怎么样,不能帮帮忙?帮忙照看一下雪?你说的我也完全明白,那的确是父母的职责。问题是那个人不大正常,而我又无计可施,刚才已经说过。能指望的人只有你。”

  我久久望着自己杯中的啤酒泡沫。何去何从呢?我拿不定主意。不可思议的一家。3个怪人和一个书童忠仆,犹如宇宙家族鲁宾逊。

  “时常见见她是没有关系的。”我说,“但不能每天都见。一来我也有我要做的事,二来我不喜欢义务性地同人见面。想见的时候才见。钱我不要。眼下我不缺钱花,而且,既然我把她作为朋友交往,那笔开销我自然付得起——如果答应,只能以这种条件答应。我喜欢她,见面恐怕对我也是乐趣。只是我不承担任何责任,可以吗?关于她将来的发展,不用说,最终责任在你们身上。即使为了明确这点我也是不能拿钱的。”

  牧村点点头,耳下的肉摇摇颤颤。靠打高尔夫球那肉是去不掉的,需要从根本上改变生活方式,而这点在他是做不到的。倘能做到,早该做了才是。

  “你的意思我十分理解,也合乎情理。”他说,“我不是想往你身上推卸责任,不必顾虑什么责任。除你以外,我们无人可选,所以才这样低头相求,根本不会提起什么责任之类。钱的事到时候再考虑也好,我这人可是有借必还的,这点请你记着。但眼下恐怕你说得有道理,就交给你了,随你怎么办理。要是用钱,我也好雨也好,同哪边联系都行。哪边都不缺钱,不必客气。”

  我没表示什么。

  “看上去你这人也非常固执。”

  “不是固执,不过是我也有我的思维体系。”

  “思维体系?”他又用手指摆弄起耳轮,“那东西没多大意思,和手工做的真空管扩音器一个样。与其花时间费那个麻烦,不如去音响器材商店买个新的晶体管扩音器,又便宜音质又好。坏了人家马上上门来修,更新时甚至可以把旧的折价。现在不是议论什么思维体系的时代。那东西有价值的时代确实存在过,但今天不同。什么都可以用钱买得到,思维也买得到。买个合适的来,拼凑连接一下就行了,省事得很。当天就可使用,将A插进B里即可,瞬间之劳。用旧了,换个新的就是,换新更便利。假如拘泥于什么思维体系,势必被时代甩下。是非曲直搬弄不得,那只能让人心烦。”

  “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我归纳道。

  “一针见血。”

  随后陷入沉默之中。

  周围已经相当暗了。附近有只狗神经质地叫着。有人在断断续续地弹奏莫扎特的钢琴奏鸣曲。牧村拓盘腿坐在檐廊里,若有所思地喝着啤酒。我暗想,自回东京以来,见到的全是些奇特分子——五反田、两名高级妓女(一名死了)、一对死缠活磨的刑警、牧村拓和书童忠仆。我一边打量暮色深重的庭园,一边侧耳倾听狗的吠声和钢琴的旋律,蓦然觉得现实渐次解体,最后融入夜色之中。诸多物体失去本来面目,失去原有意义,相互交织,形成一个混沌世界。五反田那抚摸喜喜裸背的优雅手指也罢,雪花纷飞的札幌街头也罢,口说“正好”的山羊咪咪也罢,在刑警手中啪嗒啪嗒作响的塑料尺也罢,在漆黑走廊的尽头等待我的羊男也罢,一切的一切都融为一体。莫非疲劳了?没有疲劳,不过是现实悄然消融,融为一个圆圆的混沌球体——恰似某种天体的形状。继而,钢琴响起,犬吠不止,有人说话,在对我说话。

  “我说,”是牧村向我搭话。

  我抬头看他。

  “你怕是知道那女子的事吧?”他说,“就是被害的那个女子。从报上看了。是在宾馆里被杀的吧?报上说是身份不明,只有一张名片在钱包里,因而向名片上的那个人询问情况。没有出现你的名字。据律师说,你在警察署里针锋相对,一口咬定毫无所知。但不至于什么也不知道吧?”

  “何以那样认为?”

  “一闪之念,”他像拿刀那样把球棒笔直地向前伸出,盯视不动,“隐约之感,蓦地觉得你可能隐瞒着什么。和你交谈之间,我渐渐有这么一种感觉:对枝节问题你顾虑重重,对大的方面却格外宽宏。从你身上不难发现这种模式。蛮有趣的性格,这点同雪很相似。为生存而焦虑不安,而又不为人理解。一旦跌倒便无可挽回。在这个意义上你们是同类。这次也是如此。警察可不是好惹的哟,这次顺利过关,下次就不一定!思维体系好是好,但针锋相对往往以负伤告终。已经不是那个时代喽!”

  “不是针锋相对,”我说,“这跟舞步差不多,是习惯性的,不由自主的。一听见音乐就自然而然地手舞足蹈,周围环境改变也视而不见。而且舞步考究繁琐得很,不容你把周围情况一一放在心上。如要一一考虑,势必跳错舞步。这不是跟不上时代,只是反应迟钝。”

  牧村仍旧默默盯着高尔夫球棒。

  “与众不同。”他开口道,“你使我联想起什么,什么呢?”

  “什么呢?”我问。什么呢?莫不是毕加索的《荷兰风格的花瓶与三个蓄胡骑士》?

  “不过我对你是相当中意,相信你这样的人。对不起,务必照看一下雪。迟早我会酬谢你,我这人是有情必报,刚才说过了吧?”

  “听见了。”

  “那好!”牧村说罢,把球棒轻轻靠墙立定,“好了!”

  “报纸上没提其他的?”

  “几乎没有。只说是被用长统袜勒死的,说一流宾馆是城市的死角。根本没出现姓名。另外说眼下正在调查身份。就这么多。常有的案件,很快被忘掉的。”

  “是吧。”

  “也有人忘不掉。”

  “或许。”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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