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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她到来时已将近9点5分。

  “请原谅,”她语气急促地道歉,“给事务缠住了。一下子多成一堆,加上换班的人又没准时到。”

  “我无所谓,别介意。”我说,“反正我总得找个地方打发时间。”

  她提议去里边座位,我拿起酒杯移过去。她拉下皮手套,摘去花格围巾,脱掉灰大衣,露出黄色的薄毛衣和暗绿色的毛料裙。只剩得毛衣后,她的胸部看上去比预想的丰满得多。耳朵上坠一副别致的金耳环。她要了一杯玛莉白兰地。

  酒端来后,她先啜了一口。我问吃过饭没有,她答说还没有,不过肚子不饿,4点钟稍吃了一点。我喝口威士忌,她又啜了口白兰地。她像是路上赶得很急,用半分钟时间默默地调整呼吸。我捏了一粒坚果,看了一会儿,投进嘴里咬开,然后又捏了一粒看罢咬开,如此周而复始,等待她心情平复下来。

  最后,她缓缓地吁了口气,特别长的一口气。或许她自己都觉得过长,随后抬起脸来,用有点神经质的眼神看着我。

  “工作很累?”我问。

  “嗯。”她说,“是不轻松。一些事还没完全上手,而且宾馆开张不久,上头的人总是吆五喝六的。”

  她双手放在桌面上,十指合拢。只有小手指上戴着一枚很小的戒指,一枚质朴自然、普普通通的银戒指。我俩看这戒指看了好半天。

  “原来那座海豚宾馆,”她开口了,“不过,你这人大概不至于和采访有关吧?”

  “采访?”我吃了一惊,反问道:“怎么又是这话?”

  “随便问问。”她说。

  我缄口不语。她仍旧咬着嘴唇,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的一点。

  “情况像是有点复杂,上头的人对舆论神经绷得很紧,什么土地收买啦等等,明白么?那事要是被捅出来,宾馆可吃不消,影响名声,是吧?毕竟是招揽客人的买卖。”

  “这以前被捅出过?”

  “有一次,在周刊上。说同渎职事件不清不白,还说雇用流氓或右翼团伙把拒绝转卖地皮的人赶走……”

  “那么说,这些啰嗦事同原来的海豚宾馆有关?”

  她微微耸下肩,呷了口血色玛莉:“有可能吧。所以每当那家宾馆的名字出来的时候,老板才那么紧张,我想。也包括你那次,紧张吧,是不?我确实不知道这里面的详情,只不过听说过这宾馆之所以叫海豚,是同原来的宾馆有关。听别人说的。”

  “听谁?”

  “一个黑皮人。”

  “黑皮人?”

  “就是穿黑制服的那些人。”

  “是这样。”我说,“此外可还听说过有关海豚宾馆的传闻?”

  她连连摇头,用左手指摸弄着右手小指上的戒指。“我怕,”她自语似的悄声说,“怕得不行,不知怎么才好。”

  “怕?怕被杂志采访?”

  她略微摇了下头,嘴唇轻轻贴着酒杯口,许久没动,看样子颇为踌躇,不知如何表达。

  “不,不是的,杂志倒怎么都无所谓,反正那上面写什么都和我无关,对吧?发慌的只是上头那些人。我要说的和这个完全是两码事,是整个宾馆里面的。就是说,那宾馆好像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或者说不地道……不正派的地方。”

  她不再做声。我一口喝干威士忌,又要了一杯,并给她要了第二杯玛莉白兰地。

  “你觉得它怎样不正派,具体来说?”我试着询问,“我是说要是有什么具体东西的话。”

  “当然有。”她意外爽快地说道,“有是有,但很难用语言表达出来。所以至今我还没跟任何人提起。感觉到的非常具体,可是一旦要使它形成语言,那种类似具体性的东西就好像很快七零八落了,我觉得,所以表达不好。”

  “像一场真实的梦?”

  “和梦还不同。梦那东西我也常做,但时间一长,也就淡薄了。但这个不是那样,时间多长都毫无变化,哪怕时间再长再久、再久再长,都还是那么实实在在,永远存在,一晃从眼前浮现出来。”

  我默然。

  “好吧,我说说看。”说着,她啜了口酒,用纸巾擦了下嘴,“那是1月份,1月初,新年过完没几天的时候。那天我值晚班——我很少值晚班,但那天缺人没办法——反正下班已经是半夜12点了。那个时间下班,都由宾馆叫出租车,把每人轮番送回家去,电车已经没有了。这样,我12点前处理完事务,然后换上常服,乘上职工专用电梯上去十六楼。因为十六楼有职工小睡室,我有本书忘在那里。本来明天取也可以,但刚刚读个开头,加上和我同车回去的女孩儿手头事情没完,就想随便上去取下来。十六楼有职工专用设施,如小睡室,喝口茶休息一会儿的房间等。这和会客室不同,所以时常上去。”

  “这么着,电梯门打开后,我就像往常那样,不假思索地从里面走出。你说,这种情况常有吧?事情一旦做熟,或地方一旦去熟,行动时往往不加思考,条件反射似的,对吧?我当时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地一步跨出——现在记不起了,但脑袋里是思考什么来着,肯定。我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站到走廊才突然发现,周围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心里一愣,回头看时,电梯门已经合上。我想大概是停电,当然,但这又是不可能的。首先宾馆里有万无一失的独立发电设备。一旦发生停电,马上就会接应上去,自动地、一下子、瞬间地。我也参加过那种演习,完全晓得。所以,理论上不存在停电现象。更何况,就算自备发电机出了故障,走廊里还有应急灯射出绿色灯光,而不至于一团漆黑。无论怎样考虑,情况都只能是这样。

  “不料,那时走廊里的确漆黑一团。看得出光亮的,只有电梯按钮和楼层显示的红色数字。我当然按了按钮,但电梯直线下降,不肯返回。我心里叫苦,四下张望。不用说,很怕,但同时也觉得是一场麻烦。这个你可明白?”

  我摇摇头。

  “就是说,变得这么黑暗,无非意味着宾馆功能上出了问题,对吧?机械上的,或结构上的。这样一来,势必折腾一场。又是连续加班,又是成天演习,又是受上司训话,这苦头早已吃够了,这才刚刚安稳下来呀。”

  我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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