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村上春树 > 斯普特尼克恋人 | 上页 下页
二十五


  “嗯。猫就那么消失了,简直像烟一样。大家说猫夜里从树上下来,跑到哪里玩去了。

  又说猫一兴奋就爬高上树,上倒没有什么,但朝下看时往往吓得下不来。还说问题是如果现在还在树上,应该拼命地叫表示自己在那里才是。但是我不那样想。我觉得猫正紧抱着树枝战战兢兢,吓得叫都叫不出来了。所以放学回来我就坐在檐廊上往松树看,不时大声叫它的名字。一个星期过去了,我也只好死心塌地。我很疼爱那只小猫,伤心得不得了。每次看那棵松树,我就想象紧抱着高高的松枝僵挺挺地死去的可怜小猫的样子。小猫哪里也没去成,在那里又饿又渴死掉了。”

  堇扬起脸转向敏。

  “自那以来再没养猫。现在仍喜欢猫,但当时我已拿定主意:就把那只爬上松树再没归来的可怜小猫作为我唯一的猫。把那个小乖猫忘去一边而疼爱别的猫,在我是做不到的。”

  *

  “我们就这样说着话在咖啡馆度过了那天下午。”敏说,“当时只当是普普通通的往事回忆,但事后想来,觉得在那里所讲的一切都是有含义的。当然也可能只是我神经过敏。”如此说罢,敏把侧脸对着我,眼望窗外。越海而来的风摇曳着她的褶裙。她把目光转向夜幕之后,房间的寂静似乎更加深重了。

  “有一点想问问,可以么——你的话还没说完,很抱歉——刚才我就觉得是个疑问。”

  我说,“你说堇在这个岛上下落不明,像烟一样消失了,四天前,并且报告了警察署。是这样的吧?”

  敏点点头。

  “可是你没有跟堇家里联系,而把我叫来这里,这是为什么呢?”

  “堇身上发生了什么,一点线索都没有。情况还没明了就跟堇父母联系,致使他们担心,我不知道这样做对还是不对。为此我相当犹豫来看,最后还是想稍微看看情况再说。”

  我想象堇一表人才的父亲乘渡轮来岛的情景。感到痛心的继母也会同行吗?而那样一来,的确非同小可。但我觉得事情似乎已然进入了非同小可的境地。在这么小的岛上,一个外国人四天都没人发现并非小事一桩。

  “可你为什么叫我来呢?”

  敏上下交换了架起的裸腿,手指捏着裙筒向下拉了拉。

  “因为除了你没有能依赖的人。”

  “即便一次面也没见过?”

  “堇最依赖的就是你,说无论讲什么你都在深层次上全盘接受。”

  “不如说那种时候占少数。”我说。

  敏眯起眼睛,聚起原来的细小皱纹微微一笑。

  我起身走到她面前,从她手里轻轻夺过空了的玻璃杯,去厨房倒了杯古瓦西埃酒(译注:法国著名的科涅克白兰地,1796年曾进献给拿破仑。),折回客厅送给她。敏道了谢,接过白兰地。时间在流逝,窗帘无声地晃动了几次。风带有不同水土的气息。

  “嗳,你真的想知道实情?”敏问我。她的语调有些干涩,似乎好容易才拿定主意。

  我扬脸注视敏:“有一点是不言而喻的——如果我不想知道实情,我不至于来这里,是吧?”

  好一会儿,敏以似乎怕晃眼睛的眼神看着窗帘。尔后,她以宁静的声音开始了讲述:“事情发生在我们在港口咖啡馆谈猫那天的夜里。”

  第九章

  在港口咖啡馆谈完猫,敏和堇买食品返回别墅。两人像往日那样各自打发晚饭前的时间。堇进入自己房间,对着便携式电脑写东西。敏坐在客厅沙发上,手抱后脑勺,闭目倾听朱利叶斯·卡琴演奏的勃拉姆斯叙事曲。虽是旧唱片,但演奏温情脉脉,十分耐听,没有刻意表现之处,却又曲尽其妙。

  “音乐不妨碍你吧?”听的过程中,敏曾经探头到堇的房门里问了一次。门一直开着。

  “勃拉姆斯倒不碍事。”堇回头应道。

  堇埋头写东西的样子,敏还是第一次看到。堇的脸上浮现出敏此前从未见过的专注,嘴角如捕捉猎物的动物一般紧紧闭着,眸子深不见底。

  “写什么呢?”敏问,“新斯普特尼克小说?”

  堇略微放松了一下嘴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随想随写罢了,或许日后用得上。”坐回沙发,敏心想,若能把一颗心沉浸在用音乐描绘于午后天光之中的小天地里.美美地弹奏一段勃拉姆斯,该有多妙啊!往日的自己最弹不好的就是勃拉姆斯的小品,尤其是叙事曲。自己未能把全副身心投入到那充满流转而虚幻的阴翳与喟叹的境界中。现在的自己应该能比那时候弹得优美多了。然而敏心里清楚——自己已经什么都弹不成了。

  六点半,两人一起在厨房做饭,然后并坐在阳台桌前吃着。有香草味的加级鱼汤、蔬菜色拉和面包。开了一瓶白葡萄酒,饭后喝了热咖啡。渔船从岛的阴影里闪出,划出短短的白色航迹驶入港湾。想必家里热腾腾的饭菜正等待着渔夫的归来。

  “对了,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呢?”堇一边在洗涤槽洗碗一边问。

  “再在这里舒服一个星期——那是极限了。”敏看着墙上的挂历说,“作为我倒是想永远这么待下去。”

  “作为我当然也是。”说着,堇嫣然一笑,“不过不可能啊,美好的事物迟早都要成为过去。”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