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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仅从导游手册上看,这座希腊小岛实在普通得很,无甚特色可言。只是不知为什么,一部分英国人却似乎对此岛情有独钟(英国人总有不无古怪之处),他们以非凡的热情在靠近港口的高台地带建造了夏令别墅群。尤其是六十年代后期,几个英国作家在这里眼望碧海白云写小说,几部作品还得到了相当高的文学评价。由此之故,这小岛在英国文坛获得了某种罗曼蒂克的声誉。不过,岛上居住的希腊人倒好像对自己岛上如此辉煌的文化层面几乎不闻不问。

  我就这样读着这些记述,用来冲淡饥饿感。读罢合上书,再次环顾四周。咖啡馆的老人们俨然在进行长时间视力测试,仍在百看不厌地看海。时针已转过八点,饥饿感此时已近乎痛感。烧肉和烤鱼的香味儿不知从何处飘来,如同正在兴头上的拷问者一般紧紧勒起我的五脏六腑。我忍无可忍,欠身离座,提起包刚要去找饭店,一名女子静静地出现了。

  女子面迎西边海面上终于倾斜下来的太阳光,摇曳着及膝白裙,快步走下石阶。脚上一双网球鞋,步子并不大,但很有活力。上身穿淡绿色无袖衫,头上一顶窄檐帽,肩挎小小的布质挎包。由于步法甚为常规自然,又与周围景物融为一体,起初我以为是当地女子。但她径直朝我这边走来,走近了看出是东方人。我几乎条件反射地坐回椅子,又旋即站起。女子摘下太阳镜,道出我的名字。

  “来晚了,对不起。”她说,“去这儿的警察署来着,手续真是费事。也没想到你今天能到,以为最快也得明天中午。”

  “转机很顺利的。”我说。警察署?

  敏视线笔直地看着我,微微一笑。“可以的话,边吃边说吧。我很早吃完早饭,直到现在。你怎么样,饿了吧?”

  饥肠辘辘,我说。

  她把我领去港口后头一家饭馆。门口旁边有个很大的炭火烧烤炉,铁丝网上烤着一看就知是刚出海的鲜鱼鲜贝。她问我喜欢鱼么,我说喜欢。敏用只言片语的希腊语向男侍点菜。装白葡萄酒的大扎杯、面包和橄榄首先摆上桌面。我们也没怎么寒暄,也没说干杯,只管把白葡萄酒倒进各自杯中喝了起来。为缓解空腹的痛苦,我先把粗质面包和橄榄塞进嘴里。敏很美。这是我最初接受的明白而单纯的事实。也许实际上并不那么明白那么单纯,也可能是我的天大错觉,或者仅仅是自己由于某种缘由而被不容改变的别人的梦之河流一口吞没亦未可知。如今看来,我觉得那种可能性是根本无法否定的。而当时我所能断定的只有一点,那便是自己是把她作为美貌女子予以接受的。

  敏纤细的手指上戴着几个戒指。其中一个是造型简练的金质结婚戒指。在我飞快地在脑袋里归纳她给我的第一印象的时间里,敏不时把酒杯递到唇边,以和悦的目光注视我。‘感觉上不像是初次见面。”敏说,“怕是因为时常听说你吧。”

  “我常从堇口中听说你来着。”

  敏莞尔一笑。只有在微笑时眼角才生出迷人的细纹。“那么,我就用不着在这里自我介绍了。”

  我点点头。

  我对敏最有好感的,是她无意隐瞒自己的年龄。堇说她该有三十八或三十九,实际看上去也有三十八或三十九岁。由于皮肤漂亮,加之身段匀称苗条,若适当化化妆,说是二十八九岁也有人信,可是她没有刻意那样做。看来敏是把年龄作为自然上浮之物老老实实地予以接受的,并巧妙地使自己与之同步。

  她把橄榄放入口中一粒,手指捏着橄榄核,十分优雅地投进烟灰缸,犹如诗人清点标点符号。

  “半夜突然打电话,很对不起。”敏说,“能说得清楚些就好了,可当时心里理不出头绪,不知从哪里说起。现在也没理好,但至少混乱告一段落了,我想。”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我问。

  敏把十指在桌面上叉起、松开、又叉起。

  “堇失踪了。”

  “失踪了?”

  “像烟一样。”说着,敏吸一小口葡萄酒,继续道:“说来话长,但我觉得还是从头按顺序说为好。否则,微妙的意味很难传达,因为事情本身非常微妙。不过还是先把饭吃完吧。眼下并非分秒必争的紧急关头,再说肚子饿了脑袋也运转不灵。况且这地方说话未免太嘈杂了。”

  饭店里挤满了本地客人,人们比比划划大声喧哗。为了避免大吼大叫,我和敏不得不在桌上欠起身子额碰额说话才能相互听见。盛在大碗里的希腊式色拉和烤好的大条白碴鱼端上桌来。敏往鱼身上洒盐末,拿一半柠檬挤汁淋了淋,又滴上橄榄油。我也如法炮制。如她所提议的,是要先填满肚皮才行。

  她问我能在这里逗留多久,我回答一周后开学,开学前必须赶回,若不然多少有些麻烦。敏事务性地点了下头,尔后抿起双唇,在脑袋里盘算着什么,既没说“不要紧,那之前能回去”,又没说“恐怕很难了结”。对这一问题她作出了自己的判断,将结论塞进某个抽屉,继续默默进食。

  吃罢饭菜喝完咖啡,敏提起飞机票钱,问那部分钱我愿不愿意要美元旅行支票,或回东京后转入我的银行户头也可以,问哪种方式合适。我说眼下我不缺钱用,那点儿费用还是负担得起的。敏坚持由她支付,“是我求你来的嘛,”她说。

  我摇头道:“并不是我客气,如果时间再往后推,说不定我会自己主动来一趟这里的。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敏沉吟片刻,点了下头。“非常感谢你的,感谢你肯来这里——我很难用语言表达。”

  走出饭店,倾注了染料一般的鲜亮亮的暮色笼罩了四周。色调是那样的蓝,仿佛一吸气肺腑都将染成蓝色。天空开始有星斗微微闪烁。吃罢晚饭的当地人,像好容易提到步履蹒跚的夏日太阳落下似的走出家门,在港口周边信步走动。有一家老小、有情侣,有要好的朋友。一日终了时分的海潮的清香拥裹着街道。我和敏相伴步行。路右侧排列着商店、小旅馆和餐桌摆上人行道的饭店,带有木百叶窗的小窗口亮起柔和的懋黄色灯光,收音机淌出希腊音乐。路左侧的海水漫延开去,夜幕下的波涛稳稳地拍打着码头。

  “再走一会儿就上坡了,”敏说,“坡有陡有缓。石阶那边倒是近些,走哪边?”

  我说无所谓。

  狭窄的石阶沿坡而上,又长又陡。但穿网球鞋的敏脚步不知道累,节奏全然不乱,裙摆在我眼前令人惬意地左右摆动,晒黑了的形状娇好的小腿肚在几近满月的月光下闪着光。我先累得喘不上气了,不时停住脚,大口大口喘息。越爬越高,港口灯火随之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了。刚才还就在我们身边的男男女女的种种营生,已被吸入无名光链之中。边夜景给人的印象很深,真想拿剪刀剪下,用图钉按在记忆的墙壁上。

  她俩住的是一座面临大海的带阳台的小别墅。白墙红瓦,窗框涂以深绿色。房子四周低矮的石围墙上,红色的九重葛开得红红火火。她拉开设上锁的门,把我让进里面。房子里凉丝丝的让人舒坦。有客厅,有不大不小的饭厅和厨房。墙为白石灰墙,到处挂着抽象画。客厅里有一套沙发、书橱和小音响。卧室两问。浴室虽不大,但贴着瓷片,干干净净。家具哪一件都不特别引入注目,给人一种自然而然的亲近感。

  敏摘掉帽子,挎包从肩头拿下,放在厨房的桌上,然后问我喝点什么还是先淋浴。我说想先淋浴。我洗头,用剃刀刮须,再用吹风机吹干头发,换上新T恤和短裤。于是心情算是多少恢复常态。洗脸问镜子下面放有两支牙刷,一支蓝柄,一支红柄。哪支是堇的呢?折回客厅,见敏手拿着白兰地酒杯坐在安乐椅上。她以同样的东西劝我,可我想喝凉啤酒。我自行打开电冰箱,拿出阿姆斯特丹啤酒,倒进高脚杯。敏把身体沉进安乐椅,好半天沉默不语。较之搜索要用的语句,她更像是沉浸在无始无终的个人记忆中。

  “来这里多长时间了?”我这样打破沉默。

  “到今天八天,我想。”敏约略想了一下说。

  “那么,堇是从这里不见了的?”

  “是的。刚才也说了,像烟一样没有了。”

  “什么时候呢?”

  “四天前的夜里。”她像摸索什么可抓的东西似的环视着房间,“到底从哪里说起好呢?”

  我说:“从米兰去巴黎,再乘火车到勃艮第——这以前的情况从堇的信上知道了。堇和你在勃艮第一个村庄住在你朋友庄园放大小的宅院里。”

  “那么,从那里开始好了。”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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