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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堇微微点了下头。“大致。而且我还没有完全适应虚构的框架。你想说的是这个吧?”“关键问题是你本身还不知道那是怎样的虚构框架。情节不清楚,文体没定下,晓得的仅仅是主人公姓名。尽管如此,仍要把你这个人现实性池改头换面。时间再过去一些,那新的虚构框架恐怕就会正常运作起来保护你,你也可能发现新的天地,但眼下还不行。自然,里面存在危险。”

  “也就是说,我虽然拆下了原来的变速齿轮,但新的齿轮还正在上螺丝,而引擎只管呼呼转个不停。是这么回事吧?”

  “怕是。”

  堇现出平时那副苦相,用吸管尖久久地戳着可怜的冰块,然后抬头看我。

  “里面有危险这点我也明白。怎么说好呢,有时心慌得不行,怕得不行,就像那框架被人一下子拆个精光,又像在没有引力拖拽的情况下被孤单单地放逐到漆黑的太空,自己朝哪边移动都稀里糊涂。”

  “好比失去联系的斯普特尼克?”

  “或许。”

  “可你有敏。”我说。

  “目前。”

  沉默持续有顷。

  我问:“你认为敏也在寻求那个?”

  堇点头:“我认为她也的确在寻求那个,恐怕同我一样强烈。”

  “生理领域也包括其中吧?”

  “不好说。那还没把握住——我指的是她那方面。这弄得我晕晕乎乎,头脑混乱。”

  “古典式混乱。”我说。

  堇没有回应,只把紧闭的嘴唇约略扭了一下。

  “你这方面已准备妥当?”

  堇点了一下头,用力的一下。她很认真。我整个靠在椅背上,手抱在脑后。

  “可你别因此讨厌我哟!”堇说。声音从我的意识外围传来,活像让·吕克·戈达尔(译注:法国电影导演(1930——)。)旧黑白电影里的台词。

  “所以我不会因此讨厌你的。”我说。

  下次见堇是两周后的周日,我帮她搬家。突然决定要搬,帮忙的只我一个。除了书,别的东西才一点点,倒不费事。贫穷至少有一个好的侧面。

  我从熟人那里借来一辆本田小货车,把东西运到代代木上原堇的新居。公寓不怎么新也不怎么气派,但是同不妨称为历史遗物的吉祥寺那木屋相比,算是飞跃性进化了。是敏一个要好的不动产商给找的,地段方便,房租又不高,窗外景致也够可以。房间面积大了一倍。值得一搬。邻近代代木公园,上班想走路也未尝不可。

  “下个月开始每周干五天。”堇说,“一周三天总好像人在半途,每天都上班反倒痛快。敏也说,房租也比以前多少高了,从各方面来看恐怕也还是成为正式职员有好处。反正眼下在家也什么都写不出来。”

  “或许不赖。”我说。

  “每天都干,不管愿意不愿意,生活都变得有规律了,也不至于半夜三点半往你那里打电话了。这也是好处之一。”

  “而且是天大的好处。”我说,“只是有点寂寞,毕竟你住得离国立远了。”

  “真那么想?”

  “还用说。恨不得把这颗毫无杂质的心掏给你看。”

  我坐在新房间裸露的木地板上,背靠着墙。由于家具什物严重不足,房间空荡荡的,缺乏生活气息。窗口无窗帘,书架摆不下的书如知识难民一般堆在地板上。唯独靠墙立着的真人大小的崭新的镜子甚是显赫,但那是敏送给她的搬家礼物。黄昏的风送来公园乌鸦的啼声。堇挨我坐下,朝我“喂”一声。

  “嗯?”

  “即使我成了神经兮兮的同性恋者,你也能一如既往做我的朋友?”

  “就算你成了神经兮兮的同性恋者,那个和这个也是两码事。没了你,我的生活就像是没有《大刀麦克》的《鲍比·达林精选集》一样。”

  堇眯起眼睛看我的脸,“比喻的具体内容我还琢磨不透,不过就是说非常寂寞喽?”

  “在所难免吧。”我说。

  堇把头搭在我肩上。她的头发用发卡别在脑后,露出形状娇好的小耳朵,简直就像刚生成似的。一对柔软的、容易受伤的耳朵。我的肌肤可以感觉出她的呼吸。她身穿粉红色小短裤和褪色的藏青色无花T恤。T恤上面凸现出小小的乳蜂。有一股微微的汗味儿。那是她的汗,又是我的汗,二者微妙地搀合在一起。

  我很想扳过堇的身子,就势把她按倒在地板上。一股强烈的冲动劈头盖脑地压来。但我知道那是徒劳的,即使那样也哪里都抵达不了。感觉是那样压抑和痛苦,仿佛视野陡然逼仄起来。时间迷失了出口,原地转来转去。裤子里欲望膨胀,石一般硬。我不知所措,心乱如麻,勉强端正姿势坐好。我往肺里深深送入新的空气,闭目合眼,在茫无头绪的黑暗中缓慢地数数。我所感受的冲动委实过于汹涌,眼睛甚至渗出了泪水。

  “我也喜欢你的。”堇说,“茫茫人世,最喜欢的是你。”

  “位居敏之后吧。”

  “敏有点不同。”

  “如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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