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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第29章 冷酷仙境(湖水、近藤正臣、长筒袜裤)

  游泳的时候,为避免弄湿,我和胖女郎把东西卷成一小团包在备用衬衣里,固定在头顶上。一看就觉得好笑,却又没时间一一发笑。食品、威士忌和多余的装备都已留下,因此包裹还不算高。里面无非电筒、毛衣、鞋、小刀和夜鬼干扰器之类。她的东西也大同小异。

  “一路平安!”博士说。

  在幽暗的光线中看去,博士比最初见时苍老得多。皮肤松弛,头发活脱脱像栽错地方的植物乱蓬蓬一团,脸上到处是褐色斑痕。如此观看,他竟成了不折不扣的疲惫的老人。天才科学家也罢什么也罢,人都要衰老、死去。

  “再会。”我说。

  我们在黑暗中顺着绳子下到水面。我先下,下去后用电筒发出信号,女郎跟着落下。摸黑把身体泡进水里,实在有点叫人不是滋味,心灰意懒,可又容不得说三道四。我首先伸一只脚进去,接着把肩浸入。水冰凉冰凉,好在水质本身似乎没什么问题。极普通的水。不像有混杂物,比重也不特殊。四周如井底一般阗无声息。空气也好水也好黑暗也好,全都凝然不动。惟有我们激起的水声极为夸张地在暗中回响,仿佛一头巨大的水生动物在咀嚼什么猎物。下水后,我才想起把请博士治疗伤痛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这里大概不至于有那带爪鱼游来游去吧?”我朝女郎可能在的方位询问。

  “没有,”她说,“估计没有。应该只是传说。”

  尽管如此,我还是担心那条庞大的鱼冷不防从水底冒出把我的脚一口咬掉,而且无论如何都无法把这种念头逐出脑海。黑暗这东西实在助长各种各样的恐怖。

  “蚂蝗也没有?”

  “有没有呢?不会有的吧?”她回答。

  我们依然把身体系在绳子两头,为了不浸湿东西,用慢速仰游绕“塔”一周,在背面恰好发现博士照出的电筒光束。光束宛如倾斜的灯塔笔直地穿透黑暗,将一处水面染上淡淡的黄色。

  “一直朝那边游就可以了。”她说。也就是说,使自已同水面的手电筒光并为一列即可。

  我游在前头,她随后。我的手划水之声同她的手划水之声交相起伏。两人不时停下回头张望,以确认方向,调整路线。

  “注意别让东西沾水。”女郎边游边提醒我,“弄湿干扰器可就不能使用了。”

  “放心!”我说。

  不过说实话,我必须付出很大努力才能保证东西不湿。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之中,哪里有水面都无从判断,有时甚至自己的手在何处都浑然不知。游着游着,我想起俄耳甫斯为赴死之国而必须渡过的那条冥界的河流。世上有数不胜数林林总总的宗教和神话,但围绕人死所想到的基本千篇一律。俄耳甫斯乘船渡过暗河。我则头顶包裹仰游而渡。在这个意义上,古希腊人比我潇洒得多。伤口令人担忧,担忧也于事无补。所幸大概由于紧张的关系,没有觉得怎么痛。再说即使针口裂开也不至于断送性命。

  “你真的没生祖父的气?”女郎问。由于黑暗和反响奇特,我全然搞不清她在哪里离我多远。

  “不知道,自己也不知道!”我朝她可能在的方向吼道。就连自己的声音也似乎来自莫名其妙的方向。“听你祖父叙说的时间里,我觉得怎么都无所谓了。”

  “怎么都无所谓?”

  “既不是了不起的人生,又不是了不起的大脑。”

  “可你刚才还说对自己的人生感到满足呀!”

  “玩弄词句而已。”我说,“任何军队都要有一面战旗。”

  女郎沉思一会我话中的含义。这时间我们只管默默游泳。死本身一般深重的沉默支配着这地下湖面。那鱼在什么地方呢?我开始相信,那条怪模怪样的带爪鱼肯定就在某处。莫非在水底静静酣睡不成?还是在其他洞窟里往来游动呢?抑或嗅到我们的气息而正在朝同一方向游来呢?想到鱼爪抓住我脚时的感触,不禁打了个寒战。哪怕不久的将来我死掉或消失,我也必须免使自己葬身鱼腹——至少不在这般凄惨的地方。既然终有一死,还是想在自己熟悉的阳光下死去。尽管两臂已被冷水弄得沉甸甸地软弱无力,但我依然奋力向前划动。

  “你真是个顶好不过的人。”女郎道。语声里听不出半点疲劳,如进浴池时那样朗然明快。

  “很少人这样认为。”我说。

  “我这样认为。”

  我边游边回头。博士射出的手电筒光已被我远远抛在后头。但手仍未触到所要到达的岸壁。为什么这么远呢?我有些厌战。若是如此之远,也该交待一声才是道理。那样我也好相应下定决心。鱼动向如何呢?还没有觉察到我的存在?

  “不是我为祖父辩护,”女郎说,“祖父并无恶意。只是一旦执著起来,就无暇顾及周围的事物。就这件事来说,原本也是出于好心,是打算赶在‘组织’对你胡乱下手之前尽可能弄明白你的秘密以便挽救你。祖父也在以祖父的方式为协助‘组织’做人体实验而感到羞愧。那是错误的。”

  我继续游泳。事到如此跑步,承认错误也为时已晚。

  “所以请你原谅祖父。”

  “我原谅也好不原谅也好,反正对你祖父都没有关系,我敢肯定。”我回答,“可是你祖父为什么将那个项目半途而废呢?既然感到自己难辞其咎,本应该在‘组织’里边继续研究下去以避免出现更多的牺牲品,不对吗?就算再讨厌在‘组织’里工作,毕竟其研究所及,使人一个接一个死了嘛!”

  “祖父变得不再相信‘组织’这种存在。”女郎说,“他说无论计算士的‘组织’还是符号士的‘工厂’,不外乎同一人的左右手。”

  “何以见得?”

  “就是说‘组织’也罢‘工厂’也罢,所干之事在技术上几乎是同样的。”

  “那是技术上。目的则截然不同:我们保护情报,符号士盗窃情报。”

  “不过,”女郎说,“假如‘组织’和‘工厂’是由一人之手操纵的呢?就是说左手偷东西右手来保卫。”

  我一边摸黑游泳,一边反复思索女郎的话。此事固然难以置信,但也并非绝无可能。不错,我是在为“组织”工作,但若问我“组织”内部结构如何,我实在一无所知。因为“组织”过于庞大,而且采取秘密主义来控制内部情报。我们只是接受上头的指令将其逐一消化完成的渺小存在。至于上头的所作所为,我这样的小喽啰完完全蒙在鼓里。

  “如果你说得不错,真是柱大发横财的买卖。”我说,“通过唆使双方竞争,使价格无限上涨,只要让二者分庭抗礼相持下去,就不必担心跌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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