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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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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对自己母亲记得一清二楚。说她母亲好像仍然有心,即使影子死了之后。至于 为什么倒不明白,不过这点不能有所帮肋吗?她也可能或多或少有心的残余。” 老人摇晃几下杯中的凉茶,缓缓地一饮而尽。 “跟你说,”大校道,“围墙是任何心的残渣剩片都不放过的,纵令有那么一点点残留下来,围墙也要统统吸光,如果吸不光,就把人赶走,女孩母亲便是如此下场。” “你是说不能抱任何希望?” “我不过是不想让你失望,这镇子坚不可摧,你则渺小脆弱。通过这次事情你也该有所体会了。”老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空杯,盯了好一阵子。 “不过你可以把她搞到手。” “搞到手?”我问。 “是的,你可以同她一起睡觉,一同生活。在这个镇上,你可以得到你想得到的东西。” “问题是其中无心存在吧?” “心是没有。”老人回答,“不久你的心也将消失。心一旦消失,也就没有失落感,没有失望,没有失去归宿的爱。剩下的只有生活,只有安安静静无风无浪的生活。你想必喜欢她,她也可能喜欢你。你若有意,那便是你的,谁都没有办法夺走。” “不可思议啊!”我说,“我还有心,却有时找不见心,或者不如说找得见的时候不多。尽管如此,我还是怀有心终究要复归这样坚定的自信,正是这种自信在维持在支撑我这一存在。所以,我很难设想失去心是怎么回事。” 老人沉静地频频点头: “再好好想想,还有时间供你去想。” “试试看。”我说。 此后很长时间都不见太阳。刚一退烧,我便下床开窗,呼吸窗外的空气。起床后两三天里还是四肢乏力,甚至不能自如地抓紧楼梯扶手和门的球形把手。这期间大校仍每晚让我喝那苦涩的草药汤,做粥样的东西给我吃,还在枕旁讲往日的战争故事给我听。关于女孩和围墙则只字未提,我也不便询问,如有该指点我的,他该早已指点。 第三天,我恢复得可以借助老人的手杖沿官舍四周慢慢散步了。散步之间,我发觉身体变得非常之轻。想必体重因发烧而下减了,但又似乎并不尽然。是冬天给予我周围一切以不可思议的重量,惟独我一人尚未进入有重量的世界。 从官舍所在的斜坡,可以把镇的西半边纳入视野:河、钟塔、围墙,最远处的西门也依稀可见。我戴墨镜,视力不佳,无法一一辨认更加细小的景致,但仍可看出冬季的空气已给了镇子前所未有的明晰轮廓,俨然北大山刮下的季风将街头巷尾所有色调暧昧的灰尘一古脑儿吹得无影无踪。 眺望镇景的时间里,我想起了必须交给影子的地图。由于卧床不起,已比交图期限推迟了近一个星期。影子或许为我提心吊胆,也可能认定我已抛弃他而灰心丧气。想到这里,不由黯然神伤。 我请老人找来一双旧的工作鞋,撕开鞋底,把叠小的地图塞进去,又按原样缝好。我确信影子肯定为找地图而把鞋底拆得零零碎碎。之后我求老人前去面见影子,把鞋直接交到他手里。 “影子只穿双薄薄的运动鞋,一有积雪难免冻伤脚。”我说,“看门人是信不过的。我去恐怕不会让我们会面。” “这点事不成问题。”说着,老人接过鞋。 日暮时分老人返回,告诉我已直接把鞋交给影子。 “很为你担心的。”老大校说。 “他样子如何?” “好像有点冷。不过不要紧,别担心。” 发烧后第10天傍晚,我勉强走下斜坡,来到图书馆。 推开图书馆门时,也许神经过敏,总觉得里面的空气比从前浑浊滞重,犹如长久弃置未用的房间,感觉不到人的气息。炉火熄了,水壶也已凉透。打开壶盖,见里面的咖啡又白又浑。天花板好像比以前高出许多。灯也全部关了,惟有我的脚步在幽暗中发出踩灰般奇妙的声响。女孩不在,柜台落了一层薄灰。 我怅怅地坐在木椅上,等待她的到来。门没锁,她必来无疑。我冻得瑟瑟发抖,独自静静等待。但左等右盼仍不见她出来。暮色倒是越来越浓。恍惚间,似乎整个世界只有我和图书馆存留下来,其他一切均已灰飞烟灭。我在这世界尽头孑然一身。纵然手伸得再长,也什么都触摸不到。 房间同样带有冬的压抑,所有的东西都好像被牢牢钉于地板和桌面。一个人在黑暗中枯坐,竟觉得身体各个部位失去了正常重量,而正在随意伸缩,恰如站在哈哈镜前做着微小动作。 我欠身离椅,按下电灯开关,把桶里的煤扔进炉膛,擦根火柴点燃,又折回椅子坐下。 打开电灯,黑暗似乎愈发浓了;生起炉火,反倒像加重了寒气。 或许我过深地把自己封闭在自我之中,也可能是残存在体内类似麻痹的感觉将自己拖入了短暂的睡眠。蓦地清醒过来时,女孩正站在我面前,悄然俯视着我。由于黄色粉末般的灯光照射着她的背部,其轮廓带有一圈若隐若现的阴影。我久久仰视她。她一如平日地身穿蓝色风衣,扎成一束的秀发绕到前边掖进领口,身上透出一股寒冷气息。 “以为你不来了呢。”我说,“一直在这等你。” 女孩把壶里的剩咖啡倒进水槽,冲洗后注入新水放在炉子上。随即将头发从领口拽出,脱下风衣挂在衣架上。 “为什么以为我不来?”她问。 “不知道,”我说,“只是那样觉得。” “只要你需要,我就会来的。你还需要我吧?” 我点点头。我的确需要她。同她见面是加深了我的失落感。但无论怎样加深我都需要她。 “希望谈谈你影子的事。”我说,“说不定我在往日世界里见到的就是你的影子。” “嗯,是啊。最初我也想到这里来着,在你说或许见过我的时候。” 她在炉前坐下,望了一会炉火。 “我4岁的时候,影子离开我到围墙外面去了。影子在外面的世界生活,我在里面的世界度日。我不晓得她在那里做什么,如同她对我也一天所知一样。我17岁的时候,影子从外面回到镇上,死了。影子大凡临死前总要返回这里。看门人把她埋在了苹果林。” “于是你成为镇上地道的居民了?” “是的。影子是同剩下的心一起被埋葬的。你说过心和风差不多,但我想与风相似的恐怕更是我们本身吧?我们什么也不想,一路通过而已。既不年老,又不死去。” “影子回来时你可见她了?” 女孩摇摇头: “不,没见。我觉得好像已没有必要见她,她肯定已同我毫不相干。” “不过那也有可能是你本身。” “或许。”她说,“但不管怎样,如今都是一码事。旱已加箍封盖了。” 水壶开始在炉子上咕咕作响。在我听来,仿佛几公里外传来的风声。 “即使这样你也仍然需要我?” “需要。”我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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