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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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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世界尽头(森林) 不久,秋光杳然逝去。一天早晨睁眼醒来,但见秋天已经完结。天空已不复见金秋那潇洒飘逸的云影,而代之以阴晦厚重的云层。那云层俨然带来的信的使者从北大山顶探出头来。对镇子来说,秋天是令人心情怡然的美的天使,可惜其逗留时间过于短暂,而其动身起程又过于猝然。 秋天远逝之后,有一段为时不长的空白。那空白很奇妙,静静的,既不似秋天又不同于冬日。包裹兽体的金毛渐渐失去光泽,恰如被漂白过一般明显泛起白色,告诉人们寒冬即将来临。所有生物所有事象都为抵御冰雪季节而缩起脖颈,绷紧身体。冬天的预感犹若肉眼看不见的薄膜覆盖着全镇,就连风的奏鸣、草木的摇曳、夜的静谧和人们的足音都仿佛蕴含某种暗示滞重而陌生。甚至原来使我感到心旷神怡的河中沙洲的琤琮声,也不再抚慰我的心灵。一切一切都为保全自己而紧紧闭起外壳,而开始带有一种完结性。对它们来说,冬天是不同于任何其他季节的季节。小鸟的鸣啭也变得短促变得尖锐,时而惟见其拍动的双翅摇颤着这冰冷冷的空白。 “今年冬天怕是要冷得特殊,”老大校道,“一望云形就晓得。喏,你看。”老人把我领到窗边,指着压在北大山的又黑又厚的云层说,“以往每到这一时节,北大山就有预示冬日来临的云片出现。它好比先头部队,我们可以根据当时云的形状来预测冬天寒冷的程度。若是呆板扳平展展的云,说明是温暖的冬季;越厚则冬天越冷。而最糟糕的是状如大鹏展翅的云。有它出现,冬天肯定冷得滴水成冰。就是那种云!” 我眯缝起眼睛望着北大山的上空。尽管有些迷离,但还是能辨出老人所说的云形。云片横向拉长,足以遮蔽北大山的两端。中间则如山一样翼然膨胀开来,形状确实很像老人说的大鹏展翅。那是一只飞越山顶而来的不吉利的灰色巨鸟。 “滴水成冰的冬天五六十年才有一次。”大校说,“对了,你恐怕没有大衣吧。” “嗯,没有。”我说。我有的只是进镇时发给的不很厚的棉衣。 老人打开立柜,从中拽出一件藏青色军大衣递到我手中。大衣重如石头,粗羊毛直扎皮肤。 “重是重了点,总比没有强。是近来专为你搞来的。但愿大小合适。” 我把胳膊伸进衣袖。肩部有点宽。真不习惯,重得真可以使人东倒西歪。不过看来还算合身。况且正如老人所言,总比没有强。我道了谢。 “你还在绘地图?”老大校问。 “嗯,”我说,“还剩有几部分,可能的话,想把它最后绘完。好容易绘到这个地步。” “绘地图倒没什么要紧。那是你的自由,又不妨碍别人。不过,不是我说话不中听,冬天来到后不要出远门,不可离开人家附近。尤其像今年这么严寒的冬天,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分。这里虽说地方不大,但冬天里有许多你不知道的危险地带。绘地图要等明年春天再动手完成。” “明白了。”我说,“可冬天要什么时候开始呢?” “下雪。飘过一片雪花冬天就算开始。而河中河洲的积雪化尽之时,便是冬天结束之日。” 我们一面望着北大山的云层,一面啜着早间咖啡。 “另外还有一件要事。”老人说,“入冬后尽量别接近围墙,还有森林。冬天开始后这类存在力量大得很。” “森林到底有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老人略一沉吟,“什么也没有的。至少那里没有任何你所需要的东西。对我们来说,森林是多余的场所。” “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老人打开炉盖,扒去灰,添了几根细柴棍和煤块。 “估计今晚就要生炉子了。”他说,“这柴棍和煤块取自森林,蘑菇和菜等吃的东西也来自森林。在这个意义上,森林于我们是必不可少的,但仅此而已,再无他用。” “既是这样,那么森林里该有人挖煤拾柴采蘑菇?” “不错,那里是有人居住。他们搞来煤块柴禾蘑菇供应镇子,我们给他们粮食服装之类。这种交换由特定人在特定场所每周进行一次。此外概无交往。他们不靠近镇子,我们不走近森林。我们与他们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什么地方不同?” “在所有意义上。”老人说,“大凡可以想到的方面他们全与我们不同。不过要注意:切不可对他们发生兴趣。他们危险,他们很可能给你某种不良影响。因为——怎么说呢——你这人还没有安稳下来。在适得其所地完全安稳下来之前,最好对无谓的危险避而远之。森林不外乎森林,你在地图上只消标明‘森林’即可。明白了?” “明白了。” “还有,冬天的围墙更是危险无比。一到冬天,围墙便愈发森严地围紧镇子,监视我们是否被万无一失地围在其中。大凡这里发生的事,没有一件能逃过围墙的眼睛。所以,无论你采取何种形式,都万万不可同围墙发生关系,切勿接近。我说过几次了,你这人还没有安稳下来。你迷惘你困惑你后悔你气馁。对你来说,冬天是最危险的季节。” 问题是,我必须赶在冬天到来之前横竖去一次森林,去看个究竟。已经到了向影子交地图的原定期限,并且他交待过我要察看森林。只要看了一次森林,地图就算完成。随着北大山的云层缓慢而稳健地展开双翼漫上镇子上空,太阳光骤然减弱了金辉。天空 如罩上细细的粉尘,一片迷濛,阳光沉淀其中,奄奄一息。对我受伤的双眼来说,倒是求之不得的大好季节。天空再也不会晴得万里无云,呼啸的风也无力吹走这样的云层。我从河边小路进入森林。为避免迷路,我决定尽可能沿墙根来窥看森林里面的情景。这 样也才能够把包拢森林的围墙形状绘入地图。 但这场探索决不轻松。途中有深似地面整个下陷造成的笔陡的深壑,有比我个头还高出一截的茂密巨大的野莓丛,有挡住去路的沼泽。而且到处挂满黏糊糊的大蜘蛛网,缠绕我的睑、脖子和手臂。四周树丛不时传来什么东西蠢蠢欲动的沙沙声。高耸的树枝遮天蔽日,使得森林如海底一般幽暗。树阴下长着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蘑菇,宛如令人毛骨悚然的皮肤病。 尽管如此,当我一度离开围墙而踏入森林里面,眼前仍然展现出近乎不可思议的静谧而平和的天地。没有任何人染指的神秘的大自然生成的大地那清新的气息充溢四周,静静地抚慰着我这颗心。在我眼里,根本看不出这就是老大校忠告以至警告过我的危险地带。这里有树木青草和各种微小生命组成的无休无尽的生命循环。哪怕一块石头一抔土都令人感觉出其中不可撼动的天意。 离开围墙后,越是深入森林,这种印象就越强烈。不吉祥的阴影淡然远近,树形和草叶的颜色也仿佛变得沉稳而柔和,鸟的叫声听起来也悠扬悦耳。随处闪出的小块草块也好,走线一般从密树间穿行的小溪也好,都未使人产生围墙附近森林所给予的那种紧张感和压抑感。我不明白何以有如此霄壤之别。或许由于围墙以其强力扰乱了森林的空气,也可能仅仅是地形上的原因。 但是无论森林里边的行走令我如何惬意,我仍然不敢完全离开围墙。森林毕竟深无尽头,一旦过于深入,辨别方向甚至都不可能。既无路可走,又无标识可循。所以,我总是在保持眼角可以瞥见围墙那样的范围内,小心翼翼地移动脚步。森林对我是朋友还是敌人,这点我还难以判断。再说,这种恬适与惬意乃是要把我诱入其中的幻景也未可知。不管怎么说,正如老人所指出的,我对于这个镇子还是个摇摆不定的弱小存在,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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