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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详情没工夫在电话里说。反正事情至关重要,远远超除你的想象。总之相信我好了,对你很重要哟!一定要尽快想办法,迟一步就统统报销,不是我危言耸听。”

  “罢了罢了,”我看看表,“不管怎样,你也还是最好离开那里。如果你的预感不错,那里就太危险了。”

  “到哪儿去呢?”

  “我把青山一间昼夜营业的超级商场位置告诉她。在里面一间咖啡屋等我,我5点半前赶到。”

  “我怕得很,总好像……”

  声音再次消失。我朝话筒吼了几次,都无反应。沉默如同枪口冒出的烟从话筒口袅袅升起。音场混乱。我放回话筒,脱去睡袍,换上运动衫和棉布裤。而后去卫生间用电动刮须刀三下五除二刮了胡须,洗了把脸,对镜梳理头发。由于睡眠不足,脸肿得活脱脱成了廉价奶酪饼。我真想尽情酣睡,睡好后精神抖擞地开始普通地道的生活。为什么人们偏偏不准我休养生息呢?独角兽也罢夜鬼也罢,与我有何相干!

  我在运动衫外面套上尼龙风衣,把钱夹、零币和小刀装入衣袋。略一迟疑,又把独角兽头骨用两条毛巾团团包起,连同火筷一起塞入旅行包,再把已装进安全盘的模糊运算完毕的手册贴其旁边投入包中。这间公寓套房绝对算不上安全。若是老手,不消洗一块手帕工夫便可把房门和保险柜全部打开。

  我穿上终归只刷洗了一只的网球鞋,夹起旅行包走出房间。走廊里不见人影。我避开电梯,沿楼梯下楼。天光尚未破晓,公寓一片寂然。地下停车场也空无人影。

  情况有点蹊跷,有一两个放哨的人其实未尝不可,然而没有。看来彻底忘了我的存在。

  我拉开车门,旅行包放在助手席,打开引擎,5点眼看就到。我一面巡视左右,一面驱车驶出停车场往青山赶去。路面空空荡荡,除了匆匆返回的出租车和夜行卡车,几乎不见车影。我不时瞄一眼后望镜,未发现有车跟踪。

  事情的发展未免反常。我素知符号士们的惯用伎俩。他们不干则已,一干必定彻底,全力以赴,一般不至于收买什么虎头蛇尾的煤气检修员,不至于放松监视既定的目标,而总是选择最快捷最正确的方法毫不犹豫地付诸实施。两年前他们曾逮住5名计算士,用电锯把头盖骨上端整个锯下,从中读取活的数据。结果尝试失败,致使被掏空脑浆、掀去天灵盖的5具计算士尸浮东京湾。他们做事便是如此一不做二不休。而这次却一反常态。

  5点28分时我把汽车开进超级商场的停车场,马上就到约会时间。东方天际隐隐泛白。

  我夹着旅行包走入商场。空旷的场内人影寥寥,收款台那里一个身穿条纹制眼的年轻男店员正坐在椅子上翻阅待售周刊。一个年龄和职业都不易估计的女子独自推着装满罐头和速食品的购物车在过道上东张西望。我拐过摆满酒类的货架,走到咖啡屋。

  柜台前排列的大约一打的小圆凳上,没有她的身影。我在最靠边的凳子坐下,要来冷牛奶和三明治。牛奶冷得品不出什么滋味,三明治则是保鲜纸里的现成品,面包片黏糊糊地贴在一起。我慢悠悠地一小口一小口啃着三明治,滋滋有声地啜着牛奶。为了消磨时间,我看了好一会墙上贴的法兰克福观光广告画。季节为秋天,河边树木红叶纷披,河面天鹅戏水,身穿黑外套头戴鸭舌帽的老人在给天鹅喂食。河上有座城为壮观的古石桥,远处可望到圣保罗教堂的塔。凝目细看,桥两头各有一座借用桥栏建的小石景,开有几扇小窗,不清楚是何用途。蓝天,白云。河畔椅子坐着很多人,全都裹着外套,女性则大多头戴围巾。照片相当漂亮。一看都觉得身上发冷。这一方面是因为法兰克福的秋景显得凄凉萧瑟,另一方面是我自身的缘故——我一看见高耸的尖塔就觉得寒意袭身。

  于是,我把目光落在对面墙上贴的香烟广告。一个脸色光鲜的年轻男子指间夹着点燃的过滤嘴香烟,以茫然的眼神斜望前方。香烟广告模特为什么总是千篇一律地做出渺无所见了无所想的神情呢?

  看香烟广告比不上看法兰克福广告花费时间,我便转过头,打量空荡荡的商场。柜台正面,水果罐头如庞大的蚁冢高高难起:一堆桃,一堆葡萄柚,一堆柑橘。其前面摆着一张试尝桌。但天刚放亮,尚未开始试尝服务。没有人清早5时45分便试尝什么水果罐头。桌旁贴着一张题为“USA水果博览”的广告。游泳池前放一套白色的庭园桌椅,一位女郎从装有各种水果的盘子里拿水果来吃。女郎长得很美,碧眼金发,双腿修长,晒得恰到好处。水果广告中出现的无一不是这样的金发女郎。无论注视多长时间,只稍稍一转脸,就再也无从记起

  长得是何模样——便是这种类型的美女。而这种美世间的确存在。如葡萄柚,无法分清彼此。

  卖酒处的收款台是独立的,没有店员。正经人绝对不可能早餐前来买酒。所以这一角既无顾客又无店员,惟有酒瓶犹如刚刚栽好的小针叶树安分守己地各就各位。惟得可贵的是这里的墙上贴满广告画。略一数点,白兰地波本威士忌和伏特加各1张,苏格兰威士忌和国产威士忌各3张,日本酒2张,啤酒4张。我不晓得何以酒广告如此之多。或许因为在所有食品当中酒最具有喜庆意味。

  不管怎样,正好用来打发时间。我从头到尾依序看去。看罢15张,我发觉所有酒中惟独加冰块的威士忌在视觉上最富有诗情画意。简言之,是摄影技术高超。一个宽底大玻璃杯里投进三四块菱形冰,再往里倒入沉稳的琥珀色威士忌。这么着,冰块溶出的白水同威士忌的琥珀色在交融之前漾出瞬间优美的泳姿,委实美不胜收。再注意细看,原来威士忌广告几乎全部用的是加冰镜头。若是对水的,恐怕印象淡薄;而若是纯威士忌,又大概不耐观赏。

  另一发现,就是没有一张广告出现下酒菜。广告中喝酒之人,谁都不吃下酒菜,一律干喝。想必认为把下酒菜摄进画面会影响酒的纯粹性,也可能担心下酒菜会框定酒的形象,或顾虑看广告的人对下酒菜情有独钟。这似乎不难理解,我觉得任何做法都自有其相应的理由。

  观看广告之间,不觉到了6点。胖女郎仍未出现。为什么这么久还迟迟不来呢?真令人纳闷。本来我让她尽快赶来,但这个问题怎么想都无济于事。我是以最快的速度来了,往下是她本身的事情。说起来此事原本就与我并无瓜葛。

  我要了杯咖啡,没放糖没加奶慢悠悠地喝着。

  时过6点,顾客三三两两多了起来。有来买早餐面包和牛奶的主妇,有来找东西聊以充饥的夜游归来的学生,也有来买卫生纸的妙龄女郎,以及来买3种报纸的白领职员。还来了两个肩扛高尔夫球具袋的中年男士,买了小瓶威士忌。虽说是中年,其实不过三十五六岁,同我不相上下。想来我也算是中年人了。只是因为没有穿那种怪里怪气的高尔夫运动服才略显年轻。

  我庆幸自己是在超级商场里等地。若是别的场所,不可能如此轻松地消磨时间。我最喜欢超级商场这块天地。

  等到6点半,我到底失去耐性,驾车来到新宿站,开进停车场,夹起旅行包走到短时行李寄存处前,求其代为保管。我说里面装的是易碎物品,请多加小心。值班男子于是把写有“小心易碎”字样并带有鸡尾酒杯图案的红色卡片别在提手处。我看着他把耐克牌蓝色旅行包认真放在架上的合适位置以后,接过了提货证。接着,去报摊买了260日元的信封和邮票,把提货证放入信封粘好,贴上邮票,写上以子虚乌有的公司名义设置的秘密私人信箱名称,用快信寄了出去。这样,除非有相当特殊的情况,否则不可能暴露实物。出于慎重,我时常使用这个办法。

  把信投进邮筒之后,开车离开停车场,返回住处。想到这回已无东西担心被盗,心情豁然开朗。我把车停进车场,上楼回到房间,冲罢淋浴上床,一身轻松地酣然入睡。

  11点有人进来。从事态发展分析,我想此时也该有人来,因此没太惊慌。不料来人没按门铃,竟直接体撞门扇。并且实际上远远超过一般拉门那种无所谓的程度,简直像用拆毁楼房的铁锤劈头盖脑地往门上猛砸,弄得地板上下颤抖,实在非比寻常。既然有如此力气,还不加勒死管理员抢走万能钥匙开门进来省事。就我来说,也还是由来人用万能钥匙开门谢天谢地,免得花钱修门。况且,经过如此一番胡乱折腾,说不定被逐出门去。

  来人以身拉门的时间里,我穿上长裤,把运动衫从脑袋套进,刀藏在腰带后面,去卫生间小便。为防万一,我打开保险柜按动录音机上的非常键,消去里边磁带的声音。随后从冰箱拿出罐装啤酒和土豆色拉,当午餐吃了。阳台上备有应急梯,若想逃走自然不在话下,但我已心力交瘁,懒得抱头鼠窜。再说逃窜也解决不了我面临的任何问题。我已面临或被卷入一种十分棘手的境地,靠一己之力无论如何都奈何不得。这点上我需要找人认真商谈。

  我受一位科学家之托,去其地下实验室处理数据。其时接受了一件类似独角兽头骨样的东西。拿回家不久,便来了一个想必被符号上收买的煤气检修员,企图偷那头骨。翌日晨,委托人的孙女打来电话,告知祖父遭夜鬼袭击求我前去救助。而我赶到约会场所,却不见她出现。我拥有两件重要物品。一件是头骨,一件是模糊运算完毕的数据,均被我暂时寄托在新宿站。

  一切都莫名其妙,但愿能有人给自己一点暗示。否则,很可能在如此状态下抱着头骨永远逃遁不止。

  喝罢啤酒,吃完土豆色拉,刚透过一口气,只听铁门一声爆炸般的巨响,陡然朝里打开,一个见所未见的大块头汉子闯进屋来。汉子身穿式样时髦的夏威夷衫,一条沾满油腻的土黄色军裤,脚上一双潜泳用的足鳍大小的白色网球鞋。和尚头,蒜头鼻,脖子粗如常人的腰,眼皮厚似深灰色铁片,眼球白色部分分外醒目,却不透明,泽如假眼。但仔细看去,发现黑眼珠不时晃动,知是天生如此。身高恐怕足有1米95,肩甚宽,夏威夷衫尽管大得俨然两折床单围身,但仍显得紧紧绷绷,胸口纽扣几乎一触即开。

  大块头用打量我拔掉的葡萄酒瓶塞那样的眼神扫了一眼他自行破坏的门扇,然后把目光转向我。看上去他对我个人并不怀有种类特别复杂的感情。他像打量房间设备一样看着我。可能的话,我还真恨不得变成房间里的设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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