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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我妈妈也曾有心来着。”她说,“不料在我7 岁时消失了。这肯定因为妈妈和你同样拥有过心。”

  “消失?”

  “嗯,是消失。不过不谈这个了。在这里谈论什么消失是不吉利的。讲讲你住过的地方。一两件总想得起来吧?”

  “想得起来的只有两件。”我说,“一是那里没有围墙,二是我们都是拖着影子走路的。”

  不错,我们是拖着影子走路的。而我来到这里时,却不得不把自己的影子交给看门人保管。

  “带着影子是不能进入这座镇子的。”看门人说,“或者舍弃影子,或是放弃进镇,随你选择。”

  于是我舍弃了影子。

  看门人叫我站在门旁空地上。下午三时的太阳将我的身影清清楚楚地印在地面。

  “老实别动!”说着,看门人从衣袋里掏出小刀,将锋利的刀尖插进影子与地面间的空隙,忽左忽右地划动了一会,便把身影利利索索地从地面割下来。

  影子抵抗似的略微颤抖了几下,但由于已同地面分离,终归没了气力,瘫软地坐在凳子上。离开身体的影子看上去要比预想的寒伧得多,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看门人收回刀刃,同我一起久久注视着脱离本体的影姿。

  “如何,独立后的影子挺怪的吧?”他说,“影子那玩艺儿毫无用处,徒增分量而已。”

  “抱歉,看来不得不同你分开一段时间了。”我凑到影子旁边说道,“原本没这个打算,实在是迫不得已,你就暂时忍耐一下,一个人呆在这里,好么?”

  “暂时指多长时间?”影子问。

  我说不知道。

  “往后你怕是要后悔的吧?”影子低声说,“详细的我倒不清楚,不过人和影子分开,总像不大对头。我觉得这里有问题,这个场所也有问题。人离开影子无法生存,影子离开人也无以存在。然而我们两个却在两相分开的情况下安然无事。这肯定有问题。你就不这样认为?”

  “我也认为确实不自然。”我说,“但这个地方从一开始就一切都不自然。在不自然的地方,只能迁就不自然,别无良策。”

  影子摇摇头。

  “纯属大道理。我可不信大道理。这里的空气不适合我,跟其他地方的空气不一样,对我对你都没有益处,你不应该抛弃我。这以前我们两个不是合作得很好吗,干吗偏要把我甩掉?”

  归根结蒂,事情为时已晚。影子已经被人从我身上剥离开来。

  “过些日子安顿下来,我再来领你。”我说,“这终归是权宜之计,不至于长此以往。两人总还会朝夕相伴。”

  影子低低喟叹一声,用有气无力的散焦目光向上看着我。午后三时的太阳照着我们两人。我失去影子,影子失去了本体。

  “那恐怕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推测罢了。”影子说,“事情不会称心如愿的。我总有一种不良预感。还是找机会逃离这里,两人一起重返原来的世界!”

  “老地方回不去了,不晓得如何回去。你也同样不晓得吧?”

  “眼下是这样。但我要全力找出回去的途径。我想时常跟你谈谈,什么时候来见我?”

  我点点头,手放在影子背上,然后往看门人那里走去。我同影子交谈的时间里,看门人一直拾广场上的石子,把它们扔到与人无碍的场所。

  我一到身旁,看门人便用衬衣襟擦去手上沾的白土,一只大手放在我的背部。我分辨不出这是亲密程度的表现,还是为了让我认识其手力的强劲。

  “你的影子我来小心保管就是。”看门人说,“一日三餐保证供应,每天还让外出散步一次。所以你只管放心,根本用不着担心。”

  “可以时常相见么?”

  “这个嘛,”看门人说,“不可能任何时侯都无拘无束。但也不是不可以见面,如果时机到来,情况允许,我有兴致的话。”

  “要是我想请你还回影子,结果会怎么样呢?”

  “看来你还不大明白这儿的体制。”看门人依然把手放在我背部,“在这个地方,任何人都不得有影子,一旦进来就再也不得出去。也就是说,你刚才的问话毫无意义。”

  这么着,我失去了自己的影子。

  走出图书馆,我提出送女孩回家。

  “不必送我,”她说,“我不怕夜黑,再说又和你住的方向相反。”

  “很想送送。”我说,“好像挺兴奋的,回去也不能马上入睡。”

  我们两人并肩向南走过旧桥,仍然带有寒意的春风摇曳着河中沙洲的柳枝,直刺刺泻下的月光为脚下的卵石路镀上一层闪亮的银辉。空气湿润润地、沉甸甸地在地面往来徘徊。女孩把一度松开的头发重新扎成一束。往前盘了一圈后塞到风衣里面。

  “你的头发非常漂亮。”我说。

  “谢谢。”

  “过去也有人夸过你的头发?”

  “没有,你是第一个。”

  “被人夸是怎样一种心情?”

  “不知道。”说着。她望着我的脸。双手插在风衣袋,“我知道你在夸我的头发。但实际并不完全如此。我的头发在你心中构成了别的什么——你真不是在说那个吧?”

  “不不,我是在说你的头发。”

  女孩淡淡一笑,仿佛在空中寻觅什么。“别见怪,我只是还不大习惯你的说话方式。”

  “没关系,很快就习惯的。”我说。

  女孩的家在职工住宅区。这个区位于工厂区的一角,颇有些荒凉。其实厂区本身也一片凄凉光景。往日大运河绿水盈盈,货轮和游艇往来穿梭,如今巳水门紧闭,水干见底的河段随处可见。白花花硬邦邦的泥块,犹如巨大古生物布满雏纹的死尸一样鼓涨出来。河岸用来装卸货物的宽大石阶,现已派不上用场,惟见丰茂的杂草顺着石缝盘根错节。旧瓶子和生锈的机器零件从泥土中探头探脑,平甲板的木船在一旁日益腐朽。

  运河岸边,寂无人息的废工厂接连不断。门扇紧闭,窗口玻璃荡然无存,墙壁爬满常春藤,安全楼梯的扶手锈透斑斑,杂草丛生。

  穿过沿河排列的工厂,便是职工住宅。清一色是五层旧搂。女孩告诉我,原本是有钱人住的格调典雅的公寓,后来随着时代的变迁,已被分割成条条块块供贫苦的职工居住。但这些职工今天已不是职工。他们赖以就业的工厂差不多都已关门大吉。一身技术也已无用武之地。顶多按照镇上的要求做一点零碎活计。女孩的父亲也是职工中的一员。

  过得运河最后一座带有矮扶手的石桥,便见女孩家所在的地段。楼与楼之间以长廊连接,使人联想起中世纪攻城用的云梯。

  时近午夜,几乎所有的窗口都已没了灯火。她拉着我的手,活像逃避头上吃人巨鸟的视线似的,快步穿过迷宫样的甬路。随后在一栋楼前站定,向我道声再见。

  “晚安。”

  言毕,我一个人走上西山坡,返回自己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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