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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不过你居然能和那孩子沟通,”老人说,“怎么沟通的?靠心灵感应还是其他什么?”

  “读唇术。以前去市民讲习班学过读唇术。一来当时闲得无事可干,二来心想也许能有点用场。”

  “原来如此。读唇术嘛,”老人大彻大悟似的频频颔首,“读唇术这东西的确是一门行之有效的技术,我也略知一二。怎么样,两人不出声地交谈一会如何?”

  “不不,免了吧,还是正常交谈为好。”我慌忙劝阻。一天之中如此折腾几次我实在无法消受。

  “诚然,读唇术是一门极为原始的技术,有很多不是之处。若是四下黑暗,就完全不知所云,况且又不便一个劲儿盯住对方嘴唇不放。不过作为过渡性手段还是有效的,应该说,你掌握读唇术是有先见之明的。”

  “过渡性手段?”

  “是的,”老人又点了下头,“好吧,我只告诉给你一个人,将来,世界必定成为无声世界。”

  “无声世界?”我不由反问。

  “对,彻底无声。因为,声音对人类进化不仅没有必要,而且有害无益,所以声音迟早都要消亡。”

  “呃。那么说,鸟的叫声河的流声和音乐之类,统统都将消失喽?”

  “当然。”

  “可那好像挺寂寞的。”

  “所谓进化就是这么回事,进化总是苦涩而寂寞的。不可能有令人心旷神怡的进化。”

  说着,老人起身走到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指甲钳,又折回沙发,从右手的拇指剪到左手的小指,按部就班地将十个指甲修剪整齐。“眼下正处于研究阶段,详情还无可奉告,大致是这个情况。请不要透露给外界。一旦传到符号士耳朵里,可就要大祸临头。”

  “放心,在严守机密这方面,我们计算士不亚于任何人。”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老人用明信片边角把桌面上散落的指甲屑归拢在一起,扔进垃圾箱。然后又拿起一块夹黄瓜片的三明治,撒上盐,津津有味地嚼着。“由我说是不大好,不过这的确够味儿。”

  “擅长烹饪?”我问。

  “不,那倒不是。只是做三明治的手艺出类拔萃。其他菜肴做的也绝不算差,但味道比不上三明治。”

  “堪称地道的天才。”

  “不错,”老人道,“的确如此。依我看,你倒像是对那孩子十二分地理解。若是你,看来可以放心大胆地把她托付过去。”

  “托付给我?”我吃了一惊。“就因为我夸她三明治做得好?”

  “对三明治你不中意?”

  “三明治我非常中意。”说罢,我在不影响计算的限度内回想了一番胖女郎,喝了口咖啡。

  “我感觉,你有什么,或者说缺少什么,总之都一样。”

  “自己也时常这么想。”我如实相告。

  “我们科学家将这种状况称为进化过程。总有一天你也会明白:进化是严峻的。你认为进化中最严峻的究竟是什么?”

  “不明白,请指教。”

  “就是无法自由选择,任何人都无法选择进化,它属于洪水雪崩地震一类,来临之前你不得而知,一旦临头又无可抗拒。”

  “噢。”我说,“这进化莫非还同你说的声音有关?就是说,我将变得不能说话不成?”

  “准确说来不是这样的,能说话或者不能说话,本质上不是什么大问题,无非一个台阶而已。”

  我说不大明白,总的来说我是个老实人。明白就说明白,不明白就说不明白,而不含糊其辞。我认为纠纷不部分起因于含糊其辞。并相信世上很多人之所以说话含糊,不外乎他们内心在无意识地寻求纠纷。此外我找不出其他解释。

  “也罢,这话就到此为止吧。”老人说着,又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说得过于深入,难免干扰你计算,适可而止为好。”

  我对此也并无异议。正好手表铃也响了,便继续分类运算。老人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一对不锈钢火筷样的东西,用右手拿着在排列头盖骨的架前走来走去。时而用火筷橐橐轻敲某块骨头,倾听其声音。俨然小提琴大师在巡视施特拉迪巴里(译注:施特拉迪巴里:安东尼奥·施特拉迪巴里,意大利17世纪最杰出的小提琴制作师。其现存作品享有世界声誉。)制作的小提琴收藏品,并拿起其中一把品听琴弦的音色。只闻其声都能感受到老人对头盖骨有着非同寻常的执著之情。我觉得,虽说同是头盖骨,但其音色的确千差万别。有的如叩威士忌酒杯,有的如敲巨型花盆。我一时思绪纷纭:其中每一个都曾有皮有肉,都曾盛满脑浆(尽管重量有别),都曾有食欲和性欲。但终归这些都荡然无存,剩下的惟有各种各样的声响。而声响不过同酒杯同花盆同饭盆同铝管同水壶的动静一般无二。

  我想象自家头颅被剥去皮肉掏空脑浆后摆在架上承受老人的火筷橐橐叩击的情景,心里总有点不是滋味。老人到底将从我的头盖骨声响中读取什么呢?是读取我的记忆,还是读取我记忆以外的东西呢?不管怎样,我都感到惶惶然。

  死本身并非那么可怕。莎士比亚说过,今年死了明年就不会再死。想来也真是简单之极。但死后被置于架上用火筷敲击则未免令人怏怏不快。一想到死后都要被人敲骨吸髓,心底就涌起一阵悲凉。生存尽管也决非易事,但毕竟可以由我量力自行把握,因此也就罢了。同《瓦劳克》里的亨利·方达一个样。可是死后还是请容许安息为好。古代的埃及国王之所以要深深躲进金字塔中,原因我觉得似乎不难理解。

  又过了几小时,好歹分类完毕。我说不准用了几个小时,因为没用手表计时。不过从身体的疲劳判断,大约用了八九个小时。量还是不小的。我从沙发站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按摩一下身体各部位的肌肉。发给计算士的小册子上,用图解形式标出了总共26块筋肉的按摩方式。计算完后一定要好好按图操作一番,这样才能消除大脑疲劳。只有消除大脑疲劳,计算士的寿命方能得以延长,计算士这一制度产生还不到10年时间,因此谁也搞不清这种职业性寿命的长短程度。有人说10年,有人说20年,有人说可以干到死,有人说迟早沦为废人。但无一不是推测。而我所能做的惟有好生照顾26块筋肉。推测交给适于推测的人好了。

  我按摩完筋肉,坐回沙发闭起双眼,把大脑左右两半球缓缓合为一体。至此工作全部告终,操作程序准确无误。

  老人将俨然巨犬形状的头骨置于桌面,用游标卡尺测验局部尺寸,拿铅笔在头骨相片的复制品上记录下来。

  “完了?”老人问。

  “完了。”我说。

  “辛苦了辛苦了,这么长时间。”

  “今天这就回家睡觉,明后天在家里进行模糊运算,大后天正午保证送来这里,可以吧?”

  “可以可以。”老人点头道,“务必准时,迟过中午可就麻烦了,可就非同小可。”

  “明白了。”我说。

  “另外千万注意别让人把数值表抢去,万一抢去,我受不了,你也吃不消。”

  “不要紧。这方面受过严格训练,计算妥当的数据不至于轻易被人夺走。”

  我从裤子内侧的特殊口袋里搁出用来装重要文件的钱夹样的软金属夹,将数值表放进去锁好。

  “这锁除我以外没有人能打开。若是别人开锁,里面的文件就会消失。”

  “倒还真有心计。”老人说。

  我把文件夹放回裤子内侧的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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