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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我冷静地转动脑筋。首先,水深只及我腰部,暂且不必担心淹死。现在身体固然动弹不得,但那大概是因为劳累过度体力衰竭,过会儿力气肯定恢复。刀伤也似乎不太深,至少可以因身体麻痹而感觉不出疼痛。脸颊流的血好像早已凝固。

  我头靠墙壁,如此自言自语:不要紧,不用担心。大约一切都已结束,往下只消在此休息身体,然后返回原来的世界返回地上流光溢彩的世界即可……然而这里何以突或有水冒出呢?井早已干涸早已死去。现在突如其来他重焕生机。莫不是同我在那里做的有关系?有可能。有可能堵塞水脉的检状物碰巧脱落。

  稍顷,我注意到一项不吉利的事实。起初我拼命拒绝它,脑袋里罗列一大堆否定它的可能性,尽量视之为黑暗与疲劳引起的错觉。可是最后我不能不承认乃是事实。不管我如何巧妙地哄骗自己,事实都不消失。

  水在上涨。

  刚才只及脚部,现在已快涨到我折曲的膝盖。水在缓慢然而稳稳地上涨。我试图再次动一动身体,聚精会神拼出所有力气。然而仍属徒劳。只能弯一点点脖颈。我抬头仰望,井盖仍盖得死死的。想看左腕戴的手表,却看不成。

  水从哪里的缝隙漏出,且速度好像有所加快。最初不过静静沁出,现在似乎泪泪涌流,细听已声声入耳。已经涨及胸口。水到底会涨到多深呢?

  “最好注意水。”本田先生对我说。无论当时还是其后,我都没把这预言放在心上。那句话我倒是没忘(毕竟那蕴味太奇妙了),但我从未认真理睬过。对于我和久美子,本田先生终不过是“无害的插曲”。每有什么,我就拿那句话向久美子开玩笑——“最好注意水”。于是我们大笑。我们还年轻,不需要预言。生存本身就仿佛预言性行为。然而结果一如本田先生所料。真的想放声大笑。水出来了,我焦头烂额。

  我开始想笠原May,想象她赶来打开井盖的光景。非常现实,非常生动,现实得生动得我足可走去那里。不动身体也可以想象。此外我又能做什么呢?

  “喂,拧发条鸟,”笠原May说。声音在井筒中发出极大的回响。原来声音在有水的井中要比在无水的井中反响大。“在那种地方到底干什么呢?又在思考?”

  “也没做什么,”我向上说道,“说起来话长,反正身体动不得,还有水出来。已不再是以前那口桔井。我说不定淹死。”

  “可怜啊,拧发条鸟,”笠原May说,“你把自己弄成一个空壳,拼死拼活去救久美子阿姨。或许你能救出久美子阿姨,是吧?救的过程中你救出了很多很多人,却救不得你自己本身。而且其他任何人也救不了你。你要为救别人彻底耗空力气和运气。种子将一粒不剩地撒在别的地方,你口袋里什么也剩不下。再没有比这个更不公平的了。我打心眼里同情你拧发条鸟,不骗你,但那归根结底是你自己选择的。嗯,我说的可明白?”

  “我想明白。”我说。

  突然,我觉得肩头有些钝痛,那应该实有其事,我想。那匕首是作为现实匕首现实地刺中了我。

  “嗳,死可怕吗?”笠原May问。

  “当然。”我回答。我可以用自己的耳朵听得自己声音的反响,那既是我的声音又不是我的声音。“想到就这么在黑洞洞的井底死去,当然很怕。”

  “再见,可怜的拧发条鸟!”笠原May说,“对不起,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因为离你很远很远。”

  “再见,笠原May,”我说,“你的泳衣漂亮极了!”

  签原May以沉静的声音说道:“再见,可怜的拧发条鸟!”

  井盖重新盖得严严实实。图像消失。接下去什么也没发生。图像同哪里都不相连。我朝井口大声喊叫:笠原May,关键时刻体到底在哪里干什么呢?

  水面已涨到喉咙,如绞刑绳一样悄悄地团团围住我的脖颈。我开始感到预感性胸闷。心脏在水中拼命刻录剩下的时间。水如此涨下去,再过五六分钟就将堵住我的嘴和鼻孔,随即灌满两个肺叶。那一来我便无望获胜,终归,我使井恢复了生机,我在其生机中死掉。死法不那么糟,我自言自语。世上更惨的死法多着呢!

  我闭上眼睛,想尽可能平静安详地接受步步逼近的死。不要害怕。至少我身后留下了几样东西。这是个小小不然的好消息。好消息一般是用小声告知的。我记起这句话,想要微笑。但笑不好。“死还是可怕的”,我低声自语。这成了我最后一句话。并非什么警句。但已无法修改。水已漫过我的口,继而涨到我的鼻。我停住了呼吸。我的肺拼命要吸入新空气。但这里已没有空气,有的只是温吞吞的水。

  我即将死去,如同世界上其他所有活着的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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