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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这——,怎么说呢,我也说不清。”她低声笑道。一笑,声音随着空气的紊乱而有些颤抖。

  “自从上次到这里以来,我很长很长时间里都在考虑你的问题。”我对着她在的方向说,“考虑你到底是谁,在这里到底干什么……”

  “好像挺有意思嘛。”女子道。

  “我设想了很多种情况,但都还没有把握,只是设想而已。”

  女子不无钦佩地“噢”了一声,“是么,没有把握,只是设想?”

  “是的,”我说,“不瞒你说,我认为你是久美子。起初没意识到,后来渐渐有了这种想法。”

  “真的?”略一停顿后她以愉快的语声道,“我真的是久美子?”

  刹那间我失去了方向感。觉得自己现在做的完全驴唇不对马嘴,仿佛来到错误的场所面对错误的对象述说错误的事情。一切都是消耗时间,都是无意义的弯路。黑暗中我勉强恢复原来姿势,双手像要把握现实似地紧握膝头的帽子。

  “就是说,我觉得假如你是久美子,此前各种各样的事情就可以顺理成章。你从这里多次给我打过电话。想必每次你都想告诉我什么秘密,告诉久美子的秘密,想把实际的久美子在实际世界里无论如何都无法讲给我的事情从这里代她传达给我,用一种简直是暗号的语言。”

  她默然良久。之后又扬杯呷了口酒,开口说:“是吗?晤,既然你那样想,是那样也未可知。或许我真的是久美子,我自己倒还糊里糊涂。那么……果真那样,果真我是久美子,那么我在这里使用久美子的声音,也就是通过她的声音跟你说话也是可以的喽,对吧?事情是有点暧昧,不要紧么?”

  “不要紧。”我说,我的语声再次失去现实感和多少恢复了的沉着。

  女子在漆黑中清了清嗓子,“不过,也不知能否说好。”说着,她再次嗤嗤笑了。“这事可没那么简单。你着急吧?能慢慢来吗?”

  “不清楚。或许可以。”我说。

  “等一下,对不起。晤……马上就行的。”’

  我等她。

  “就是说,你是为找我来这的.为了见我?”久美子活生生的语声在黑暗中回响。

  最后一次听得久美子的声音,还是我给她拉连衣裙背部拉链那个夏日的清晨。当时久美子耳后有新花露水味儿,其后离家再未回来。黑暗中的声音,真的也罢假的也罢,都一时把我带回了那个清晨。我可以嗅到科隆香水味儿,可以在脑海中推出她背部雪白的肌肤。黑暗中记忆又重又浓,程度恐在现实之上。我手里紧紧抓着帽子。

  “准确说来,我不是为见你而来这里的。而是为了把你从这里领回。”我说。

  她在黑暗中轻叹一声,说:“为什么就那么想把我领回?”

  “因为爱你。”我说,“你同样爱我寻求我,这我知道。”

  “就那么自信?”久美子——久美子的声音——问。没有挪揄意味,也没有温馨。

  隔壁房间传来冰块在冰筒里调换位置的声响。

  “但为了把你领回,有几个谜必须解开。”

  “往下你打算慢慢思考这个?”她说,“你怎么会有那么充裕的时间呢?”

  的确如她所说。我没有充裕的时间,而必须思考的问题又过多。我用手背拭去额头的汗。但不管怎样这恐怕是最后一次机会,我暗暗对自己说道。思考!

  “我想请你帮帮忙。”

  “行不行呢,”久美子的声音说,“很可能帮不成,反正试试看吧。”

  “第一个疑问,是你为什么非离家出走不可。为什么一定得离开我身边?我想知道真正的理由。同别的男人发生关系这点我的确从你来信中知道了。信不知看了多少遍。那姑且可以算作一种解释。但我无论如何都不认为那是真正的理由。进不到心里去。倒不是说是谎言。总之……就是说好像不过是一种比喻。”

  “比喻?”她确乎吃惊地说,“我不明白,和别的男人睡觉到底又能比喻什么呢?举例说?”

  “我想说的是:那总好像是为了解释的解释。那种解释哪里也没抵达……搔抓一下表面而已。越看信我越有这个感觉。应该有更根本的真正的理由。说不定那里边有绵谷升插手。”

  我感觉到了她黑暗中的视线。这女子能看见我的形体吗?

  “插手?怎么插手?”久美子声音问。

  “就是说,这一系列事情过于错综复杂,各种人物相继出场,莫名其妙的名堂接踵而来,按顺序思考下去就不得其解;而若离远一点看,脉络便很清楚——你从我这边的世界移到了绵谷升那边的世界。关键就是这个转移。纵使你真的同某个男人发生了肉体关系,说到底那也不过是次要的,不过是给人看的假像。这就是我想要说的。”

  黑暗中她静静地倾听。朝有声音那里凝目看去,似乎可以隐约看出她身体在动。但那当然是错觉。

  “人未必为了传达真实而发送信息。冈田先生,”她说。这已不是久美子语声,也并非一开始撒娇少女的声音,而完全是另外一个人的。其中有着某种睿智而安闲的蕴味。“如同人未必为展示自己的形象面见某人一样。我说的你可明白?”

  “问题是久美子反正要把什么告诉我。无论真伪她都想告诉我。这对于我是真实的。”

  感觉上黑暗的密度正在我周围一点点变浓,黑暗的比重在加大,恰如傍晚海潮无声无息地涌来。得抓紧时间,我想。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给我。我必须把头脑中渐趋成形的东西果断地转换为语言。

  “这终归不过是我的假设:绵谷家血脉上有某种倾向具遗传性质。至于什么倾向,我还无法解释。总之是某种倾向。你为此感到惧怕。正因如此,你才对生孩子感到恐怖。怀孕时你所以陷入精神危机,无非因为你担心孩子身上出现那种倾向。可是你未能向我公开这个秘密。事情便是由此开始的。”

  她一言不发,将酒杯悄然放回床头柜。我继续说下去。

  “另外,你姐姐并非死于食物中毒,是死于其他原因,我想,而使她死的是绵谷升,你也知道此事。你姐姐死前应该给你留下话,警告你注意什么。绵谷升恐怕有某种特殊的力,而且能物色到容易对这种力发生感应的人,并将其体内的什么引拉出来。他对加纳克里他也相当粗暴地使用了那种力。加纳克里他好歹从中恢复过来。而你姐姐则无能为力。住在同一家中,无处可逃。你姐姐因无法忍受而选择了死,你父母则始终隐瞒了她的自杀。是这样的吧?”

  没有回答。她在黑暗深处大气不敢出地保持沉默。

  我继续道:“什么原因我不知道,绵谷升那种暴力式能力在某一阶段在某种因素影响下得到了根本性加强。他可以通过电视等各种传播媒介将其扩大了的力大面积施与社会。并且现在也正运用那种力把许多非特定的人无意识暗中隐藏的东西引拉出来,企图使之为作为政治家的自己服务。那实在是危险之举。他所引发的东西,注定是充满暴力和血腥的。而且同历史深处最为阴暗的部分直接相连,结果损害以至毁掉了很多人。”

  黑暗中他叹息一声,“再来一杯酒可以么?”她以沉静的声音说。

  我起身走到床头柜前,把她喝空的酒杯拿在手里。我摸黑也可以自如地做如此动作了。我走去那个有门的房间,打手电筒新做了个兑水威士忌。

  “那是你的想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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